51

這還是尤莉第一次進入光明神殿的內部。

純白色的尖頂在藍天白雲下仿佛能直入雲霄, 順着種滿白橡樹的大道穿過教廷成員們聚集的外部建築,高聳的主殿在尤莉面前徐徐展開。

她登上主殿前的最後一階臺階時,恰逢午時十二點的鐘聲敲響, 被沉悶鐘聲驚起的白鴿掠過上空, 盤旋一圈後落在了中庭空地上駐足。

尤莉站在那裏,看了一會兒。

就在白鴿們悠閑休憩的大地之下, 沉睡着她的戀人。

“你還在等什麽。”

走在她前面,為她引路的光明神聽上去心情格外不好。

尤莉收回視線, 轉身沖他笑了笑。

“不是說跟我沒什麽需要私下說的嗎?神的想法真是朝令夕改呢。”

光明神:……

臉色陰沉的他在大殿主位上落座, 尤莉也沒有幹站着, 想了想, 她給自己捏了一個漂亮的玫瑰椅子。

一支緋紅的玫瑰花憑空生出,藤蔓紮根在地, 綻開的花朵輕輕托住尤莉厚重的白貂皮鬥篷,成為少女身下柔軟的座椅。

“父神真是給了你無上的榮寵。”

賜予人類神格,使之成為神祇之一, 這事情還前所未有。

“但我并非父神,我是獨立的存在, 絕不會受到他的影響。”

尤莉:……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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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青春期的叛逆症狀還不一樣呢。

然而坐在神座上的光明神的确有着卡厄斯的輪廓, 他淡金色的頭發剛剛及肩, 前額的發被順到腦後, 露出他清朗俊美的五官, 雖然換了一種發型發色, 卻仍然不難看出他起源自何處。

很奇怪。

論外貌, 黑暗神比他更形似卡厄斯,然而尤莉卻覺得這與卡厄斯只有五分貌似的光明神,才最具卡厄斯的神韻。

對上尤莉出神的視線, 光明神蹙起眉頭:

“不要透過我去看父神,我說了,我是獨立存在的神祇,不是任何神的附庸……你最該做的,是應該向我解釋一下你剛才的那番僭越的渎神之語。”

尤莉一下沒回過神,還愣愣問:

“哪句啊?”

光明神:……

他看上去更不開心了。

“……哦!”尤莉恍然大悟,“你說困覺那個啊!”

光明神沉着臉,從見面到現在他好像就沒有露出什麽好臉色。

對比起來,他和黑暗神還像一個沒頭腦一個不高興。

“就是字面意義上的困覺,睡在一個房間,各自蓋各自的被子,各自睡各自的床。”

光明神:“……這有什麽意義?”

尤莉驚訝地哇了一聲:

“你竟然沒有第一時間否決哎!”

“……這不重要,因為無論如何,你所說的最後也都不會實現。”

“那可不一定。”尤莉看向窗外白雪皚皚的世界,“雪還在下,這個冬天還很漫長,如果什麽也不做,只是坐在你金碧輝煌的神殿裏作用信徒的擁簇,你将有一半的信徒熬不過這個冬天。”

尤莉又望向無動于衷的光明神。

“我很好奇,你對于這些虔誠的信徒,難道一點憐憫之心都沒有嗎?”

窗外大雪紛紛揚揚。

每落下一片雪花,都是平民墳冢上的凍土。

光明神斂起長睫,淡淡說道:

“世界的運行有自己的規則,我們封印了創世之神,宇宙秩序便為這個世界降下的災難,土地不肯生長出植物,植物抵抗不過嚴冬,這是宇宙平衡的規律。

“神隕落之日,總要有人為神陪葬。”

……這也太離譜了。

尤莉簡直不敢相信,一個神祇,一個擁有無上神力的神祇,竟然這麽輕易的相信命運是無法違背的?

“不,你這純粹是意識形态出了問題。”

尤莉嚴肅地為這個古板腐朽的神明矯正世界觀。

“土地不肯生長出植物,那我們就給它升溫,給它施肥,讓它成為适合生長植物的土地,植物熬不過嚴冬,那我們就用神術不斷優選優育,培育出能夠耐寒的植物。”

光明神意外的看着眼前口出狂言的少女。

“條件要是不夠好,我們就創造更好的條件,沒有什麽困難是努力不能克服的,也沒有什麽狗屁宇宙秩序是需要把人餓死來平衡,誰封印了神,誰來承擔這個罪孽,不管是哪個國家的人們都只是想吃飽飯活下去,你又憑什麽讓他們來為你的決定付出代價?”

雖然尤莉知道,這個神權主宰的世界就是這樣的。

他們過得風調雨順,那是神明的功勞,他們要是食不果腹衣不蔽體,那也是因為他們沒能侍奉好神,他們應該受到的懲罰。

甚至沒有人告訴他們,他們其實可以不依賴神明,只靠着自己的勤勞就能過上富足的生活。

光明神盯着她,尤莉也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良久,這位被無數信徒簇擁的神祇,态度微不可察的軟化了幾分。

“……即便如此,神也不可随意插手人類的命運。”

尤其是這樣涉及到數百萬人性命的大變數。

人類的命運,需要人類來改變,即便他知道如果自己出手,會為光明陣營贏得更多的信徒,但他不可打破規則,不可為了私欲而擅自動用神術之力。

光明神,象征的是絕對的秩序和正義。

然而他眼前的少女卻對他沒有絲毫的敬畏,甚至還找到了他言語之間的漏洞,狡猾地眨眨眼道:

“沒關系,你是神,但我并不是純粹的神祇,我也是人類的化身,人類來拯救人類的命運,這總符合你所說的規則了吧?”

“……”

确實。

光明神無法反駁這點。

“那你想要得到什麽?”

尤莉靜靜看着他。

“你。”

見光明神又露出一種貞潔烈婦被登徒子調戲的不悅表情,她又補充:

“都是因為你和黑暗神我才和我的親親男朋友異地戀了,我現在日思夜想饞得要命,你必須賠我一個男朋友否則我就去把你那個心愛的信徒黛西暗殺掉,你自己掂量一下吧!”

光明神:“……黛西并不是我心愛的信徒,我對每一個虔誠的信徒,都給予了同等的重視。”

頓了一下,他又破例多解釋了兩句。

“之所以饒恕她的罪行,是她功過相抵,并且失去了一條胳膊,為自己的罪行付出了代價,我并沒有為她破例。”

解釋完之後,他下意識地觀察着尤莉的神色,确認她是否真的相信了。

但過了一會兒她才反應過來。

這女孩相不相信和他又有什麽關系呢?

“那好吧。”

其實尤莉也只是随口問的,本來以為黛西的人設好歹也有命定的光明聖女這一條,搞不好能威脅一下光明神呢?

結果沒想到她連這條人設也崩塌了。

“那你同意嗎?我開辟航道,以雙方都不會吃虧的價格,将小麥與棉花等農作物運送至各個國家,而我,會在光明神殿住上一段時間。”

尤莉說完自己也覺得這話聽起來好像挺過分的。

這不就像是人家堂堂一個神祇,用自己的身體換取糧食嗎?

所以她又很給面子地退讓一步:“……要是你覺得面子上過不去,我也可以先回去,然後再悄悄過來……”

“不用。”

光明神漠然道:

“無用的面子是私欲,我不會為滿足私欲而答應你的要求。”

“所以……”

“我準許你的條件,從今晚開始,你可以自由出入光明神殿,無人可以阻攔你。”

好耶——!

尤莉開心得恨不得原地轉圈圈。

那今晚就可以見到卡厄斯啦!

神座上的光明神垂眸看着壓不住嘴角的少女。

她歡欣雀躍,卻不是為了他。

玫瑰宮為曾經的帝國公主,如今的卡塔西斯女王舉辦了一場盛大的晚宴。

那些過去為尤莉娅被驅逐而暗自竊喜的王族名姝們,這一晚也不得不挂上讨好的笑容,用盡一切贊頌的華美辭藻,誇贊這位為全國帶來食物的小女王。

然而背地裏,他們也在偷偷議論今日在港口發生的事情。

“光明神在上,她真的對光明神說出那樣冒犯的言語嗎?”

“千真萬确,在場起碼上百人都聽見了!”

“無禮,真是太無禮了!這是足矣将她吊死的重罪!”

“可……她如今也是與光明神同等的神祇,甚至,光明神也未對她降下處罰……”

“你們說,光明神對她的寬容是否是因為……她有可能成為我們的神後?”

這話一出,議論紛紛的人們頓時變了臉色。

渎神者成為神後。

魔龍的情人成為他們的神後。

這也太不可思議了。

國王奧斯汀看着自己闊別兩年的女兒,既思念,又不敢向前。

“好久不見,父親。”

出于禮貌,尤莉還是來打了個招呼。

國王眼眶微紅,點點頭對她道:

“你受苦了,我親愛的孩子,這些年在卡塔西斯你一定過得很不容易。”

尤莉能感覺到這位父親對女兒的愛意,和他因身份而不得不為之的無奈。

她有所觸動,卻不能替真正的公主尤莉娅原諒他。

“不,我過得很好。”尤莉笑着回答,“卡厄斯對我很好,如果不是光明神和黑暗神奪走了他,我會過得更好。”

說完,尤莉禮貌而生疏地提裙向他行了一個屈膝禮。

女王是不必對國王行禮的,但在這位做了許多糊塗事的老國王面前,尤莉還是給予了她最後的一點溫情。

随後她就越過那些想要巴結她的權貴們,提早離開了這一場為她而舉辦的舞會。

“女王殿下,是去國王為您準備的行宮入住嗎?”

大臣詢問她的意思。

“不。”尤莉腳步輕松地上了馬車,雀躍地一點也不見剛剛在舞會上的端莊模樣,“去光明神殿,今晚我會住在那裏。”

大臣:……?

當尤莉的馬車停在主殿外時,盡管守衛在門口的騎士們訓練有素,但他們仍不可避免的露出了震驚的目光。

“您……這……”

尤莉還未出聲解釋,下一秒那緊閉的主殿大門便為尤莉敞開。

“你們的光明神沒告訴你們嗎?”尤莉笑眯眯道,“今晚我會住在這裏,晚安,騎士們,替我問候你們重傷的騎士長。”

尤莉腳步輕快地走入空曠的大殿內。

和喧鬧的前殿不同,目前的主殿只有光明神一人居住,他和卡厄斯一樣喜好清淨,哪怕是教皇和騎士們也只能在殿外向他請示。

光明神的寝殿大得驚人,入室先是一間鋪着羊毛地毯的起居室,裏面又有藏書架,在那盡頭才是一張寬大的床榻。

尤莉到的時候,光明神正在窗邊翻閱書籍,見尤莉進來,他掃了一眼,複又垂眸:

“今夜你的床榻在那邊,沒有我的準許,不能越過這邊……”

“好的!沒問題!”

尤莉來之前就已經沐浴過,到了之後便直接在屏風後脫掉鬥篷和外裙,換上舒服的居家睡裙後躺上了床。

她甚至還掏出了一個眼罩戴上。

“晚安!”

對光明神毫無興趣的少女遮住雙眼,旁若無人地入睡了。

光明神:……

他似乎戒備了個寂寞。

這一夜,尤莉明顯感覺到光明神對她的戒備心比黑暗神對他重多了。

直到後半夜,她才模模糊糊尋到了通往卡厄斯神域的途徑。

時間已經不多,她必須抓緊時間——

她怎麽在這裏還是只貓咪啊!!!

尤莉崩潰了。

小橘貓四肢短短,身體卻松松軟軟一堆肉,尤莉在神宮裏跑了兩圈就沒力氣了。

路過有神使見了這只奇怪的小貓咪,本來都已經路過了,卻忽然想起什麽似地又退回來。

“這是神要找的那只貓嗎?”

“神要找的,不是個砂金發色的少女嗎?”

“不對,是貓貓吧?”

兩個呆頭呆腦的神使将試圖逃跑的尤莉抓到懷裏,翻來翻去地端詳,還趁機rua了好幾把。

最後才依依不舍地将它轉交給了上級神官。

神官見了這只眼熟的小橘貓,大為震驚,連忙帶着尤莉奔向神階,惶恐為創世神獻上整個神國已經找了好幾十年的小貓咪。

“求見神,您要找的——”

話還沒說完,長階盡頭的神座傳來神祇的一絲神力。

那力量從她懷中輕輕托起茫然無知的小橘貓,一路将她送往神祇的身邊。

神官深深叩拜,不敢擡頭,暗中松了口氣。

完成了老板任務的社畜神官放心下來,但尤莉即将遭遇的事情就不怎麽樂觀了。

“很好。”

捏着她後頸皮的神祇将四腳胡亂扒拉的小貓咪拎了起來,冷冷地與尤莉平視。

“是知道我會發怒,所以就直接消失四十年?”

怎麽就四十年了?

“喵喵喵!”

橘貓莉莉激動表示,她冤枉!她是有原因的!

“在聽你的解釋之前,你需要得到應得的懲罰。”

創世神完全不聽尤莉的辯解,他冷着臉,顯然一副生氣至極的模樣。

尤莉本來還想要撒個嬌喵喵兩聲蒙混過關,可一對上他無情又冷酷的灰藍色眼眸,他眼底眸光像是摻了冰渣,銳利又冷酷,尤莉在他面前就好像被教導主任逮住的逃課學生,只能委委屈屈垂下眼尾,可憐地嗷嗚一聲。

——懲罰可以,不、不許打人哦!

卡厄斯仍冷着臉,語調也生疏無情:

“你還和我談條件?”

原本歡歡喜喜來找男朋友的尤莉,一下就像被澆了盆冷水。

……那麽兇幹什麽?

她也是才知道,她離開的四天晚上,在這裏的時間竟然已經過去了四十年那麽久。

可這也不是她能控制的啊。

她在外面,既要尋找黑暗神,又要處理卡塔西斯的公務,還要想辦法與光明神博弈,她為了見他,也已經很努力了啊!

尤莉不吭聲,就連懸空的四只爪子也不掙紮了,直勾勾地盯着卡厄斯看。

湛藍色的小圓眼淚汪汪的,偏偏看起來倔強又固執,一副“我受了天大的委屈但我不說”的可憐勁。

卡厄斯見她這模樣,竟然有些氣急反笑。

“……你委屈什麽?”

小橘貓眨眨眼,生悶氣似的偏過頭。

于是卡厄斯将她放到膝上,又換了個姿勢,托着她的兩條前腿将她抱了起來,面對面地盯着她道:

“這是你第二次突然消失了,你到底是什麽人?如果這次你還不能給我一個滿意的答案,你就一直保持着貓的模樣吧。”

——保持就保持!有什麽大不了的!過幾個小時我又是一條好漢!

脾氣很大的小貓咪倔強地歪過頭,不肯看他。

如果換做是以前,尤莉絕沒有這樣容易生氣,可和卡厄斯在一起之後,她就像是被溫水煮青蛙一樣,以前沒有人包容,沒有人在乎的那些小心思,都習慣在卡厄斯的面前無理的攤開。

以前能忍受的小委屈,在他的面前,總是忍不住表露出來。

“過幾個小時?”卡厄斯原本緩和的臉色又沉了下來,連聲音裏都仿佛夾着冰碴,“這一次你又打算消失多久?五十年?一百年?還是……打算永遠消失?”

尤莉忽然一頓。

她擡起頭,看向神座之上的宇宙虛空,頭頂星河遼闊,銀河璀璨,美得不可思議。

但在剛才卡厄斯說出那番話的一瞬間,她感覺到了一陣奇怪的晃動。

尤莉想問卡厄斯是否感覺到這種震動,然而對上他的視線,卻發現他全神貫注地只盯着她的雙目,眼底有怒火燃燒。

剛才的動靜,顯然只有尤莉能感覺到。

……所以,是他的神格受到了情緒的觸動嗎?

尤莉的心撲通撲通直跳。

如果真的是讓他傷心難過,才能觸動他的情緒,将他從沉睡中喚醒的話,尤莉覺得這對于自己真的是一件太難完成的任務了。

辦不到的。

她舍不得的。

——嗚嗚嗚嗚。

卡厄斯還在為尤莉的話所生氣,沒想到下一秒,剛才還一臉倔強的小貓咪忽然捧住了他的臉,用濕漉漉的小鼻子瘋狂地蹭蹭他的臉,眷戀地在他的身上撒嬌。

“……幹什麽。”

他的語氣聽上去似乎還是有些嫌棄,但托住尤莉的手已經松開,任由她扒拉着自己的胸膛,窩在他的頸窩裏蹭來蹭去。

毛茸茸的小腦袋力道很輕,蹭到敏感處時還有些略微的癢。

“好了。”卡厄斯将她扒拉下來,“別以為這樣,我就會原諒你。”

但在尤莉聽不見的心底,他輕輕地嘆了聲氣。

他沒法對她生氣。

絕無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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