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後背上傳來掌心的溫度,隔着皮毛,也能感受到指尖粗粝的薄繭。

段無心心髒猛烈跳動了一下才回過神來,不是幻覺。

他說,帶自己回家。

明明他們倆是正兒八經頭一回見面。

明明兩人剛剛還是劍拔弩張的姿态。

明明他對軍方的人抱着很深的敵意。

但這一秒鐘,段無心莫名覺得這人很可靠。

他沒再掙紮,難得溫順的蜷縮在淩君寒的懷裏。

這個動作,就是無聲地順從。

至少目前,別無選擇。

淩君寒換成單手托着段無心,眼神看向李英毅:“不早了,既然這事兒處理完了,您回吧。”

言下之意,別瞎折騰,沒用。

李英毅沒動,雙手環抱站在原地,明明一臉氣炸了的表情卻還強裝淡定。

頂着至高頭銜,彼此都面子比天大,沒想到淩君寒竟然這麽輕易就反悔。

他咬緊後槽牙,低聲罵了句髒。

“今晚您說的話,我都錄音了,不能反悔喲。”淩嘉木機智探出頭,語氣有些賤嗖嗖地搖了搖手中的錄音筆。

“李元帥小時候就應該學過,什麽叫先來後到,什麽叫君子一言。”

沉默之中,淩君寒不忘火上澆油。

李英毅剜了他一眼,拳頭捏得很緊,小臂青筋凸起。

他不自覺的掃了一眼旁邊副官小何,胸中憋了一股悶氣。

不機靈的廢物,就不能像那個小滑頭一樣有點兒作用?

今日的羞辱,他早晚要找機會讨回來。

李英毅面皮顫了顫,最終選擇什麽話都沒說,拖着副官摔門而去。

段無心見人離開,長長地舒了口氣。

看來得加強力量,等他下次再見到這個垃圾,一定把他咬得渣都不剩!

他回過神,想用掌心拍淩君寒,顧及到人手背被自己剛咬了兩道傷,放輕力氣小力的撓了撓。

人都走了,放我下來!

“別亂動。”淩君寒耐心沒那麽多,垂眼捏緊兩只晃動的小爪子。

他單臂把段無心勒在懷裏,看向段永年解釋道:“這回可真得跟我走,不然李英毅那邊不會善罷甘休。”

段永年看清了形勢,帶着幾分感激微微彎腰:“謝謝淩長官,那,心心就暫時交給您了。”

暫時,以後還是請給我還回來。

淩君寒:“嗯。”

段永年頓了頓,遲疑問道:“網友那邊..... 怎麽解釋?”

淩君寒面不改色:“不用解釋。”

“.....行,那能不能至少一星期直播一次?我怕他們.....”段永年覺得自己要求有點兒過分,語氣變得小心翼翼,神情裏帶了幾分商量的味道。

淩君寒利落點頭:“聽您的,我無所謂。”

對于這個瀕滅動物館的館長,一個将一生都奉獻給熱愛事業的工作者,淩君寒是發自內心的尊重。

段永年長長舒了一口氣,找了個小行李箱放地上攤開,一邊收拾段無心的玩具和日用品,一邊絮叨着:

“食物和注意事項,明天我把所有清單整理一份發送給你們。”

“還需要清單?很多嗎?”淩嘉木沒養寵物的經驗,很是好奇。

段永年輕咳了一聲,有些不好意思道:“怪我太慣着他。僅僅是衣食住行中,‘食’這個欄目就是整整十三頁。

包括不吃綠色蔬菜,不吃黃色的水果,肉只吃裏脊、外脊和上腦部分,羊肉不吃三歲以上的,骨頭要把邊角骨刺剃幹淨……”

淩君寒垂眼掃過小白虎,嗤笑道:“嬌氣包。”

段無心滿臉漲紅,別扭側過臉。

猛虎的事兒你不懂。

好一會兒,段永年終于把一大包行李收拾完畢,遞給淩嘉木:“辛苦淩副官,心心就拜托你們。”

“不辛苦不辛苦,我高興都來不及。”淩嘉木成為今晚最快樂的贏家,現在笑得露出一整排牙齒,心情倍兒好。

他左手拎着一大堆東西,右手忍不住往淩君寒懷裏薅了一把。

淩君寒把他的手拍下去,沒什麽耐性,“去,把機甲開過來。”

“哦,馬上。”淩嘉木悄悄用手滑了一下皮毛,才戀戀不舍松了手。

段無心自始至終一直溫順地趴在懷裏,仰頭嗷嗷叫了兩聲,算是告別。

他不打算用翻譯器說話,到了新的環境,裝聾作啞也許更好。

段永年看着段無心落入他人懷裏,靠在門口,眼眶微潤的安撫,“有空我去看你。”

親兒子養了這麽久,這會兒竟然心生了一種“好白菜被豬拱了”的淡淡悲傷。

今後的日子會如何,誰也不知道。

但目前形勢逼迫至此,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

外面風大,段無心忍不住又朝淩君寒帶着溫度的脖頸靠了幾寸。

剛好那人回頭,薄唇擦過耳根,溫熱而幹燥。

就,很是碰巧。

段無心往旁邊躲,沒躲掉,發現耳朵尖兒又被重重地捏了一下,毫不客氣。

這人大概是有什麽怪癖,老是喜歡拽耳朵。

他僵直着身子,任憑那雙手無規律的□□。

都要跟着回家了,這就是寄人籬下,任人宰割,随他去吧。

于是,耳朵被捏了一路。

真把自己當小玩意兒了。

段無心懷疑,再這麽捏下去,耳朵早晚得起一層繭子。

仔細想想,還是肚子摸着比較舒服.....

但這個要求太羞恥了,他不可能開口。

嗯,絕無可能。

段無心擡眼看向機甲窗外,很普通的一個晚上,霧蒙蒙的,只有幾顆零碎的星星。

今晚發生的一切過于突然,他到現在還沒完全緩和過來,心跳仍然一片混亂。

至少,他現在有了仇殺對象。

日複一日的平靜生活投進了一顆石子,就再也無法平靜。

玻璃上印出淩君寒的側臉,他的頭發往後梳着,落下幾根零散的碎發,一點都不像個剛正不阿軍人,倒像個黑/道頭頭。

男人仍然是淡淡的面無表情,頭微微靠在後座,半阖着眼養神。

看起來實在不太好相處,段無心至今不知道淩君寒為什麽要救他。

是出于好奇的一時興起,亦或是同情?

又或者,只是單純的想氣一氣那個讨厭的傷疤臉?

沒有答案。

“哥,到了。”淩嘉木把機甲停穩,開口打破沉默。

淩君寒再次非常自然地捏了捏耳朵,問:“自己走還是我抱?”

嗓音很淡,尾音壓在嗓子眼兒,又恢複了初次見面時候那份故意的嘲弄。

段無心正舒舒服服的癱着,這一秒突然驚醒,從溫熱的大腿上彈跳而下。

不用,我有腳,自己走!

兩人沒交流,倒是達成一種詭異的默契。

視線一碰,瞬間了然。

“行。”淩君寒垂眼掃了他一眼,打開艙門大步下去,“跟上,別迷路。”

淩嘉木絮絮叨叨:“心心,你要記得進來的方向,元帥府很大的,要是走丢被壞人抓走就不好了。”

段無心甩了甩頭,加快速度跟上。

不就是個元帥府,才不會迷路,當他是傻子嗎?

然而,他低估了淩君寒的有錢程度。

簡直,壕、無、人、性。

瀕滅館已經很大了,有山有水有草地,住了幾百種不同的動物也不覺得擠。

但這邊的地兒像不要錢似的,腳都快走酸了,才堪堪走到門廳。

大門外杵着一個黑不溜秋的鋼鐵機器人,直挺挺站着,雙目無神,消極怠工。

見有人走近,才語氣毫無波瀾的開口:“歡迎回來。”

淩君寒解開大衣遞過去,吩咐道:“小白,收拾一下主卧,他要搬進來。”

沒指名道姓,這兒就一個生面孔。

段無心酷酷地點了點頭,跟機器人直視。

目光撞上,他上下打量了幾番,嘴裏小聲嘀咕:長這麽黑,為什麽要叫小白?

“好的,少爺。”機器人小白緩緩側了一下身,擡手指了指還在嘀咕的小白虎,“另外,他嘲笑我黑。”

哇靠,這機器人連老虎的話都能聽懂?

完蛋,有個精通虎語的間諜,還不能偷偷摸摸說淩君寒壞話。

段無心肆無忌憚的瞪回去,滿臉嚣張嗷嗷叫:“黑煤球。”

機器人正準備回怼,淩君寒瞥了他一眼,一語封口,“你本來就黑。”

段無心正繃着臉裝威風,差點笑出聲。

小白面無表情轉身,假裝無事發生轉移話題:“我給您和二少爺準備了鹿酒,喝點暖身,我先去房間準備了。”

說完,他僵硬地挪着步子轉身上樓。

等等,鹿酒?!

段無心抓到關鍵詞,心裏警鈴大作,懷疑這黑煤球是在趁機威脅。

來了來了,竟然真要吃動物。

小鹿的角都沒能保住,他的小尾巴估計也保不住了!

寒風吹過,雪白的毛下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果然李英毅和淩君寒,一個是深淵,另一個也是深淵。

人生,果然是在不斷試錯中成長。

段無心暫時收斂了嚣張,也許,他應該學着當一個乖一點的寵物。

如果淩君寒看在溫順可愛的份上,會放他一條生路。

淩君寒端着水晶杯回頭,餘光瞥見一團鬼鬼祟祟的身影,垂眼捕捉住,“你也想喝?”

段無心搖了搖頭,從旁邊的門縫滑了進去。

一臉警惕,又機敏。

淩君寒覺得有些好笑,放下酒杯,盯着他懶洋洋地點了根煙。

家裏突然多了個生動的活物,挺新鮮。

“心心,我明天再來看你哦,我要回房休息了。”淩嘉木一口幹了滿杯鹿酒,朝他揮了揮手,“你也早點兒睡,把這當自己家,随便逛。”

段無心挺喜歡這個小副官,永遠笑嘻嘻的,看起來讓人覺得親切。

他也學着樣子擡起爪子,朝他揮了揮手。

淩君寒見段無心上了樓梯,才壓低聲音叫住淩嘉木:“查一查李英毅的獸魂計劃到底在搞什麽鬼。”

淩嘉木腳步頓住:“哥,你是懷疑.....”

“今晚這通鬧劇,他目的不純。”淩君寒下了判斷。

一樓巡視完畢,段無心轉身踩着昂貴的地毯悄無聲息上樓。

二樓一整層就一個大門,拐角上去,非常好找。

他用爪子推開門,還沒來得及觀察四周,就看見小白正在彎腰把一個新枕頭放在床中央。

當然,表情不太愉悅,依然是那副冷冰冰的被迫工作死魚臉。

段無心快速移動過去,彈跳上床頭櫃,低頭咬住枕頭邊。

用力一扯,就叼住枕頭放在地板上,順勢拍了拍,一氣呵成。

嗯,睡地上就可以了....

本來晚上睡覺就不太/安穩,還要跟淩君寒同床共枕,大概會死。

小白一臉不解,伸手要把枕頭重新拿回來:“你不跟少爺一起睡?寵物不是應該陪床嗎?”

“我掉毛。”段無心嗷嗷叫,回得很是勉強。

“哦,那你睡地上吧。”小白瞬間被說服,點了點頭,“打呼嗎?”

段無心破罐破摔,張口胡來:“打,非常響。”

小白彎腰把他拎起來,直截了當往門外走,“那你不能睡這裏,會吵到少爺。”

剛走到一半,淩君寒推門而入:“你要把他拎哪兒去?”

小白:“樓上。”

淩君寒不解:“主卧很大。”

小白磕磕絆絆歪了一下頭,很是困擾的說:“他打呼,還掉毛,這個寵物不太好。”

又補了一句:“不如,再換一個。”

段無心:“.......”

你也不必擅自評價。

“算了,我來弄,你出去吧。”淩君寒揮手趕人。

他從小白手裏把段無心拎出來,等機器人走開後,擡腿把門帶上。

一人一虎,房間陷入沉默。

段無心被重新放回地面,尴尬地腳趾蜷縮,雙唇緊閉,渾身戒備。

這種社交場景,他實在應付不來。

“既然把你帶回來了,就好好在這兒住着。”淩君寒瞥到被咬出齒痕的枕頭,瞬間了然:“想睡地上?”

段無心飛快點了點頭,非常有領地意識的在枕頭邊盤成一團。

“行,就睡那兒。”淩君寒揚了揚下巴,大氣應允。

段無心松口氣,還挺好說話。

警惕了一天,終于可以癱軟下來,腦袋斜斜的靠在枕頭上,四肢逐漸放松。

淩君寒沒再管他,站在床邊一顆一顆的解開襯衫扣子,再整齊疊起來放在床頭。

垂眼,又慢條斯理解開皮帶。

段無心仰着頭看着他一氣呵成的動作,逐漸被吸引注意。

完美的肌肉線條在水晶燈下泛着光,精壯,緊實,充滿了力量感。

嗯,确實打不過。

段無心在心裏判斷。

淩君寒扣着皮帶回頭,想到淩嘉木那股老父親的勁兒,起了壞心思:“叫聲爸爸來聽聽?”

他當然知道小白虎不會說話,偏要故意逗人,惡劣極了。

段無心腹诽:你幾歲啊,就知道占我便宜!

我要是一掌下去,我能打得你叫爸爸!

淩君寒見耳朵如預料一般逐漸豎起,拉拉鏈的動作緩慢了些。

他體貼建議:“哦,忘了你不會說話,嗷一聲也行。”

段無心抿緊下唇,眼神兇狠。

不行,做虎要有底線。

淩君寒輕笑了一聲,自顧自地把襯衣扔在床邊,輕描淡寫威脅:“不叫的話,我就把你送到李英毅那兒去。”

他緩緩加重語氣,一字一頓:“連、夜、送。”

..........行,很會放狠話,你贏了。

段無心滿心暴躁,無處發洩,想一爪子把床拍爛。

到底是虎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他閉了閉眼,想着伸頭縮頭也就是這麽一刀。

于是,伸出圓潤的爪,在翻譯器上按了一下。

下一秒,空曠的房間裏回蕩起一聲含糊不清的發音:

“爸爸。”

聲音很輕,帶着一點少年的怒意和扭捏,尾音卻意外有些軟。

淩君寒愣住,手指一松,褲頭沿着筆直的長腿落到腳踝。

他啞然失笑:“操,會說話啊。”

裝了整晚啞巴的段無心,此刻憋得滿臉漲紅:“......嗯。”

淩君寒見過大世面,掃了一眼亮着微光的翻譯器,迅速接受這個新設定。

他把長褲從腳踝扯出來慢條斯理疊好,才打破室內沉寂:“剛沒聽清,再叫一聲兒?”

你!到底!有完沒完!

段無心按耐不住暴躁,索性跟他拼了。

嗓音一字一頓,夾帶着辱罵的小心機。

“粑粑!粑粑!粑粑!!粑粑!!!滿!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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