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晚上劉成過來,端着一盆子酸菜:“哎哎,接一下,你要的積菜!”

王銳接過來,撈了一棵從中間劈開剝酸菜心吃:“晚上我做酸菜川白肉,你在這兒吃還是回去吃?”

劉成頓時哀怨了:“在這兒吃吧,我爸把那三畝多園子全蓋大棚了,兩人每天忙得不着家,都沒力氣給我弄吃的。”

王銳鄙視:“那你應該做給四哥四嫂吃才對。”

“得了吧,就我那水平,你當我不想啊,今天中午我還把糖當鹽使了。”劉成苦着臉。

王銳笑了。這厮絕對廚房白癡,上輩子追女朋友學着下廚,愣是把王銳家廚房燒過好幾次。

到飯點兒,大毛來了:“看我趕得多巧,有魚有肉的。”

王銳奇了:“怎麽連你也吃不上飯了?三嬸又不忙。”

大毛撇嘴:“我媽快氣死了。分家的時候說好爺爺奶奶跟小叔小嬸一起住的,現在小嬸不幹了,要求上輪。大伯母二伯母都說家裏沒地方,讓從我家先開始…可是他們誰家都比我家寬敞,我家還是舊房,房間那麽小,西屋連三張褥子都擠不開。我媽說等開春就蓋新房,緩一年。可他們說我住校屋子空着也是空着。我操,那現在我住哪兒啊?每個月回家我住哪兒啊?打地鋪嗎?我媽光顧着生氣了,還做飯呢!現在他們還在我小叔家沒回來呢!”

王銳也沒話說了:“先吃飯吧,待會再盛些回去熱熱吃。”

三人悶頭吃飯。

“明兒你們誰把摩托借我使使,我得去趟趙莊子看看姑姥姥。”王銳說。

“我的沒油了,你使的話得先去買壺油。”大毛說。

“使我的吧,我昨天加的。明兒上午你先遛遛吧,也沒見你騎過。”劉成說。

“那行。”王銳點頭。摩托上輩子他只騎過幾回,雖說挺簡單,可也得先練練。還好最近沒下雪路上挺幹淨,不然他還真不敢上路。

但是姑姥姥是必須得去看上一看的。他身上帶孝,家鄉規矩,正月不能出門子,一些不得不走的親可以在年前去看看,坐一會兒,不留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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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姥姥是三叔公的大女兒,嫁在趙莊子,如今快70歲了,還硬朗的很。當年王銳父親分家時才17歲,年紀小力氣小,掙的工分都不夠吃。那年冬天隊裏照顧他出門換油。換油是個苦差事,卻也是個肥差。每天記滿工分,還一毛五補貼。冬天換油卻是真的苦。大三九天趕驢車出門,車是不敢坐的,怕凍壞,人都是跟車邊跑,跑累了就上去坐一會兒,稍微坐一會兒還得下車跟着跑。手上腳上臉上全是凍瘡,耳朵也是又紅又腫。

飯是自帶的。王銳父親每天帶的都是糠饽饽,只摻很少的玉米面,又冷又硬還掉渣。中午他們多是找小賣部歇腳,要一碗熱水,買五分錢幹豆腐打五分錢白酒。王銳父親是舍不得花錢的,每次都是熱水就糠饽饽。

有次姑姥姥在小賣部碰到王銳父親,一搭話是自家人,就把人帶回家吃了一頓熱飯菜。姑姥姥男人是隊裏的會計,只一個閨女在民兵團,家裏不缺糧。從那之後三叔公就讓王銳父親每天跑那一條線,中午能省一頓嚼果不說,最起碼是熱的。姑姥姥男人是個厚道的,有一回趕上王銳父親生日,特意給下了一鍋白面條,還卧了倆雞蛋。後來王銳父親瞄上了姑姥姥隔壁家姑娘,就近水樓臺把人姑娘給拐走了,正是王銳他老媽。

王銳爸媽成親後是把姑姥姥當親姑姑一樣走動的,兩家也是常來常往的。

對這個姑姥姥王銳一直心存感激。在他父親長起來掙滿工分之前的那兩年冬天,如果不是有這每天一頓的好飯菜,他的父親,還不定得遭多大的罪呢!

王銳的禮簡單而又實在。大塊肉,大只雞,大桶酒,大袋幹果,裝了滿滿一大箱,還有兩只五十年參。

到了地方,門是關着的。王銳沒急着敲門,這個點兒姑老爺應該在別人家摸牌,姑姥姥耳背,敲了也聽不到。王銳開始爬舅舅家牆頭。舅舅不在家,過年也沒回,這會兒還不定在哪兒漂着呢!上輩子也是,直到拐到小舅媽舅舅才在家安定下來。

“哎哎哎,爬牆頭那個,我喊捉賊了啊!”一個清亮亮的聲音響起。

王銳剛蹲到牆頭上,一聽聲音樂了:“小強哥,你在家啊?”

趙國強笑着開門:“這不放寒假嗎,怎麽,中考省狀元,市一中特招,行啊你!”

門一開,趙國強扯開了嗓子:“姥姥,王銳看你來了!”

王銳解繩子,趙國強幫着搬箱子,一搬,開罵:“怎麽這麽重?剛差點撒手!你裝石頭啦?”

王銳幫人把箱子搬進屋,老太太才聽到聲兒出來,一見王銳眼淚就止不住了,被兩個小子哄了好久才收了眼淚。

趙國強蹲地上一樣樣扒拉王銳帶的東西:“哎呦王銳你撿錢啦,暴發戶吧你?這牛肉怎麽也有十多斤吧,還倆羊腿,還兩只雞,還鵝!哎,我最喜歡吃鵝腿了!呦,這人參啊,這麽大個兒?這什麽酒?能喝不?呀,老多幹果,有我愛吃的栗子!”

“五十年參。葡萄酒。能喝,不過裏頭都泡了十年參,喝多了睡不着。”王銳一一作答。

老太太笑眯眯看着兩個孩子,手上摸着王銳剛給帶上的一對兒玉镯子。

趙國強一眼看到,湊過去摸他姥姥的新镯子:“這麽好的玉,不便宜吧?”

“不貴,撿漏的,地攤上十塊錢三件買回來的。”王銳笑說。

趙國強嫉妒:“我怎麽撿不着?”

王銳臉一扭:“人品問題!”

趙國強撲上去擰王銳的臉:“你這小孩真不可愛!”

王銳反手就把人按炕上了。

趙國強眼睛都瞪圓了:“還練過?”

王銳得意一笑:“散打!以後再也不怕你了,讓你老仗着塊兒大欺負我!”

趙國強鄙視:“哥現在也比你塊兒大!”

王銳更鄙視:“我還小,還長個兒呢,你還能長幾天啊?”

趙國強不屑狀:“23我還蹿一蹿,25我還鼓一鼓,哥才20,還好多年呢!”

王銳眼皮一抽:“老男人!”

趙國強嗷嗷叫着把人撲在炕上滾打成一團。

“哎呦,你們倆這就練上啦?”姑老爺摸牌回來了,手上提着兩只豬耳朵,一看就贏錢了。

“姑老爺!”王銳站直了。

“姥爺!”趙國強也迅速站直了。

“你爸媽趕集還沒回?小銳應該早上來,吃過晌午飯還能多玩會。”姑老爺笑眯眯的。

“昨兒就天黑才進家門,道兒遠。”趙國強說。

“趕集就這樣,年前最辛苦了。”王銳也說。趙國強父母做水果生意,每天轉圈趕集,就數年前最忙最累,可收入也最好。

“再說,也不差一頓飯,下次一定早來,最愛吃姑老爺做的打鹵面了,我爸念了半輩子呢!”王銳笑。那一頓生日白面條,手擀面,切得細細的,鹹菜肥肉鹵,卧兩個雞蛋,淋了香油,一家人看他爸一個人吃。當年那個十七歲的少年一邊吃一邊掉眼淚,一鍋面的味道,記了近三十年。

姑老爺嘆口氣,去炕席底下摸煙鬥。

王銳幫人卷旱煙卷,不大功夫就卷了一堆。

趙國強眼巴巴看着:“我一個也卷不成。”

王銳看人一眼下了結論:“你笨。”

趙國強一擡下巴:“好歹哥也是大學生!自己考的!哎,我買電腦了,我姥爺給買的,去看看不?”

這個得看看!看完感慨,果真是又大又笨又難看啊!

王銳用看怪物一樣的目光看趙國強:“這麽大一家夥,你是怎麽從學校背回來的啊?”

趙國強一張臉扭曲了,顯然是想到了某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而這往事在年後還得再來一次!

“改學計算機了?”王銳問。

“嗯,正打算轉系換專業。不過我都大二了,不好換。”趙國強說,“先自己學着,等學出點成績來好說話。”

王銳心下一動。網絡可是個賺錢的東西,或許他可以先下手插一腳。現在可以先從股市弄點本錢,畢竟網絡這東西前期投入不多,幾臺電腦就能搞定。而且他知道流行趨勢,只要能拐到人才……

王銳再看向趙國強時目光就變味兒了,就跟看自家大棚裏種的小白菜……

告辭回家的時候,王銳抱住老頭老太太一人親了一口,特響。親得老頭老太太笑成了兩朵老菊花。

很快,就年二十九了。

王銳開始擔心年三十的午飯了。家中過年緊三頓。三十中午最豐盛,炖魚炖肉炒菜,晚上水餃,初一早上蒸餃。

王銳家這麽多年年三十中午就沒吃過一頓好飯。三十中午從來都是在大伯母家一起吃的,也是奶奶要求的。但是那一頓從沒見過半點葷腥。桌上的菜,近幾年都是炒幹豆腐,炒白菜,炒土豆,酸菜熬粉絲,最好的是炒雞蛋。而王銳父母每年雷打不動在二十四那天送去十斤肉兩條魚。

今年,王銳是不想委屈自己的胃的。但是奶奶一早就親自過來叫人了。罷了,第一年,看看吧!

大伯家王銳也送了年禮,二十八送的。十斤五花肉,十斤排骨,兩條白鲢魚,十斤散白酒,用蛇皮袋裝的。

王銳大伯搓手:“哎,小銳你拿這些東西幹啥,咱家不興這個!”

大伯母掐了大伯一把。

是不興這個,遠的不說,只說近幾年,你家三個二十來歲的兒子從沒給親叔叔打過一斤酒!

王銳笑笑:“我是戶主了,又是晚輩,該有的禮節不能丢。我爸說剛分家那年,他淨身出戶,身上沒有半粒米,幸好第二天隊裏分糧食。他的糧不夠吃,斷頓的時候是大伯偷着送了半袋子苞米面和稻糠、白薯面才沒餓死。我爸記着,我也記着。”

王銳看一眼他送的年禮,剛好半袋子。那麽以後的每一年,也都會有這樣的半袋子,也只有這樣的半袋子。你對我爸的好,哪怕只有一絲,我都會回報。你對我的不好,我也會一點一點慢慢回敬。

沒人說話了。

王銳勾起了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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