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麥田

麥城之所以叫麥城是因為城市的邊緣被大片的麥田包圍,麥城被圍成一座金色的孤島,金浪将天空映成暖色的,呼嘯着下一場尖芒的雨。

在我小時候還沒有“網紅”這個詞,麥城的标志也沒有被一衆網紅蜂擁着踩踏成折腰的雜草,它們被風吹出來“窸窸窣窣”的聲響,我媽挽着陳志遠的胳膊,兩個人笑得甜蜜美滿,将愛寫在眉眼發絲上,買下了最北邊的一塊麥田。這塊地是陳志遠送給我媽的生日禮物,那年我媽二十八歲,陳志遠四十歲。

我騎在陳志遠脖子上,身子往下彎曲,懸空着想伸手去揪一根金色的麥子,但麥子的身子也往下彎曲,和我一樣的弧度。記憶夏然而止,或者說能記起的只有這一個鏡頭,我現在還能想起來那片金燦燦的麥田,沉甸甸的麥穗壓着它們彎腰,我也從陳志遠的脖子上彎腰,笑得開懷。

一個周之後家裏有了新成員。

我的記憶中沒有他當時的相貌,我家的相冊裏自始至終也沒出現過他的身影,所以我無從回憶。

只記得我媽笑得很和藹,看他的眼神同看我相仿,給足了陳志遠面子,和藹到陳志遠受寵若驚。陳志遠嘴咧開,一時得意忘形,以為我媽愛他愛到甘願接受這個“別人的”孩子。他伸出去的手頓在少年肩膀上方大概三四厘米的地方才如夢初醒,停住,沒有落下,轉而尴尬地揮了揮,“泊新,這是柳阿姨,這是小禮。”

這是我記憶中的第二個鏡頭,更早的時候我會懷疑我為什麽會将這個平平無奇的畫面記得這樣清楚,現在看來可能是因為這轉瞬一幕實在有趣,雖然當時的我不能讀懂其中意味,但小孩子天性的單純讓我對其相當敏感。

那時太小,我才五歲,很多東西無論怎麽回憶也沒法記起來。

比如現在我很想知道我哥第一次看見我時是什麽表情,會不會像現在一樣,眼睛裏結着厚厚的冰霜,仿佛看見的不是十八歲的壽星,而是十八年的仇人。

“醒了?”他才發覺我在這看着一樣,随手将褲子拉上去,遮去性感的腰胯,皮帶也不系,像樹剛抽了新枝,淩亂地生長在他腰間。我哥手邊躺着我喝醉之前扔在吧臺上的煙盒,他抽出來一根,含在唇間,“她是你朋友?”

“鞠露露,我女朋友。”我聽見我自己說。

鞠露露始終背對着我,聽見我這句話之後慌亂地将被推上來堆在胸前的裙擺放下去,不停地撫平,不停地撫平。

火機蹿出來藍色的火,點燃他嘴裏的煙。然後他發出一聲似乎帶着笑意的上揚聲調,再沒說別的。

“我要叫她嫂子嗎?”我緊緊盯着他的臉,繼續問。

他這次真的笑出來,沒回答我,下巴揚了揚,朝鞠露露的方向,“玩得挺野,小弟妹?”

我一瞬間吃起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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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歲之前我哥叫我弟弟,十六歲之前我哥叫我小禮,如今我十八歲,我哥再也沒叫過我任何稱呼,卻叫鞠露露弟妹。鞠露露叫我“哥”,也叫我哥“哥”。瞬間覺得自己醉意上頭,面對如此荒誕的場景我心裏沒有憤怒,或者說這股憤怒竟然不是因為鞠露露。

鞠露露面前的他和我面前的他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他從來不會那麽對我笑。

我哥不再看吧臺上夾在我們倆之間局促的女人,手指三兩下解開華麗的絲帶,将餐桌上依舊完整的生日蛋糕拆開。他轉眼就能抛開身後的一切,凡事與他無關似的,我從小就佩服他這樣子,怪不得陳志遠總覺得他是冷血的石頭,現在我也這麽覺得。不但佩服,也憧憬。

操刀的樣子像劊子手,不考慮蛋糕上頭的裝飾構圖和明晃晃的“十八歲生日快樂”,十八二字被他手裏的刀攔腰劈斷,送入口中。

而鞠露露從吧臺上滑下來,海草一樣柔順,額上有被浪花打過的水珠。她踩着婀娜的步子往我哥身上貼,看動作明顯是想從背後抱過去,卻被我哥箍住了胳膊。柔順的海草搖了起來,搖尾乞憐,楚楚可憐,但手腕還是被攥得通紅。

“剛剛……剛剛是我的第一次,我明明說了我是禮哥的女朋友,你還是要我了!”

他們兩個人好像忘記了我的存在,開始了相當狗血的劇情。鞠露露不知道看過多少八點檔的狗血劇,神情體态拿捏恰到好處,兩句話就将自己放在了受害者的位置。我哥對她的話沒什麽異議,所以這應該是事實,他只是舒展了眉,莫名其妙的語氣,“所以呢?”

所以呢。

我都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鞠露露更不知道了。就是這種氣場,轉頭就可以抛下一切,所有的道德情理在他眼前如同虛設,他不會尴尬,也不會愧疚,這真他媽酷。我漸漸發現了看狗血劇的快樂,腦子裏升起來帶有些迷惑性的歡愉,看我哥拒絕別人原來這麽讓我開心。

“泊新哥,你、你不能這樣啊……”鞠露露開始抖,柔順的海草,飄搖,飄搖。

我的胃也開始抖,想吐。

當然不是因為覺得鞠露露這幅樣子可笑又惡心,真的不是,僅僅是因為我胃裏裝了太多隔夜的酒,我從夢裏醒過來本就是因為想吐和口渴。我猛地頓住,所有的幸災樂禍一瞬間被抽空,原來我早就從夢裏醒過來了,眼前這些都不是夢。

我邁開腳,往廁所奔過去,吐得眼前發黑。

手顫抖着扒住馬桶冰冷又光滑的邊沿,覺得自己實在傻逼,在今晚以前竟然覺得鞠露露愛我,在今晚以前竟然覺得我哥讨厭的只是陳志遠而不包括我,在今晚以前我還以為我哥總會再叫我一聲“小禮”的。

從我嘴裏聽到“我女朋友”四個字時我哥露出來惡劣又暢快的笑。

他得多讨厭我。

陳志遠回家時看見了我哥的車,進門的臉色都不太好了。

我看着他那表情心裏升起隐秘的快感,用無所謂的語氣說,“我哥在房間睡覺。”

“真回來了?他怎麽回來了?那邊的事不可能這麽快處理完啊。”陳志遠往樓上看了一眼,下意識放輕了聲音,又看我,“什麽時候回來的,沒撞上你們同學聚會吧。”

客廳已經從昨晚的一片狼藉恢複如初,阿姨花了兩個小時收拾,期間還問過我那些空了的紅酒瓶子要不要收起來,桌上的蛋糕要不要扔掉。聽聽這個下意識的用詞,已經空了的紅酒瓶都想要收藏,我十八歲的生日蛋糕沒吃卻想扔掉。紅酒瓶和蛋糕放在一起,整齊排列在餐桌上,我還沒想好是否留着它們。

我看陳志遠的臉,直看到他表情逐漸僵硬,眼睛緩緩睜大,“……爸爸也沒料到他會回來,沒掃興吧?要不今晚叫上你的同學一起,爸爸請你們去外面玩。今天不是周六嗎,應該都有空……”

他的話戛然而止。

我随着他的視線擡頭,看見我哥靠着樓上的欄杆,視線釘在陳志遠身上。從一樓的沙發往樓上看,只能感覺到我哥身高挺拔,明明看不清他的眼神,卻莫名被壓迫感籠罩起來。

我率先出聲,“哥,早上好。”

多荒唐啊,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要跟他說早上好。我應該用看着仇人的眼神死死盯着他,應該給他飯菜和咖啡裏放碎玻璃和圖釘,應該上演一部足以登上社會新聞的家庭倫理鬧劇。但詭異的是我腦子裏猛地閃過去他黑色襯衫下的一截腰線,和那聲朦胧的笑意,裏面裹了不知道多濃烈的荷爾蒙。可能是因為我不夠喜歡鞠露露。

陳志遠也跟着我出聲,擺出來一個他自以為長輩的和善實際上卻很難看的笑,臉上的肌肉抽搐幾下,“泊新回來了?聽說極映最近有個合作方要談,怎麽樣了?”

我都為陳志遠的演技臉紅,他不會以為我哥看不出來吧,你們倆是什麽關系,有必要在這時候扮演父慈子孝嗎?我可是你們唯一的觀衆,沒有這個必要。

阿姨這時候從洗衣房出來,又看見占據了半張餐桌的“垃圾”,這回家裏的男主人回來了,她便直接問陳志遠,“先生,紅酒的瓶子和蛋糕需不需要處理?”

陳志遠用感恩的眼神看阿姨,盡管阿姨不明白其中的感恩因何而來。他狠狠松了口氣,根本沒聽清阿姨問了什麽問題,轉身看過去,看見那一桌子的人民幣的殘骸。我當然不會放過這個火上澆油的機會,連忙接上,“爸,昨天和朋友一起喝了點酒,不知道這些都多少錢,特意從最底下一層的櫃子裏找出來的,怕太便宜了丢了您的面子。”

陳志遠馬上就要爆發了。

來吧,我準備好了,讓暴風雨盡情落下來!要不是怕你心髒病發作,真想直接告訴你我哥昨晚不止撞上我開同學聚會,他還上了我女朋友。反正我也快瘋了,早上睜開眼睛的一瞬間昨晚的所有鏡頭就一幀不少地在我腦子裏放了一場電影,我眼睜睜地又看了一遍。

我看見陳志遠炮彈一樣沖過去拿起一個瓶子看上一會兒,又拿起一個瓶子看上一會兒。速度快到根本不像一個五十三歲的人,他的手逐漸顫抖起來,那紅酒瓶子馬上就要在我腦門上爆炸。

“放下。”有人說話。

我突然發現我整個人都在抖,眼眶通紅,直直地盯着馬上就要砸到我臉上的玻璃瓶。

“你給我滾開!”陳志遠壓抑着自己的憤怒,第一次用這種語氣跟我哥說話。

我這才發現我哥已經站在了我旁邊,他身上帶着濃烈的煙草味,聞起來像是昨晚一夜沒睡全在抽煙,我還以為他剛剛起床。他這樣子太有迷惑性了,昨夜他還恨我入骨,大清早便為了我和陳志遠吵架。應該也不是為了我,他的動機太多了,他比起恨我更恨陳志遠,又是處女座,讨厭濺出來的血也讨厭碎裂一地的玻璃。

但不得不說,我哥顯然比陳志遠更有氣勢。

他抓着陳志遠的胳膊,像小說裏的英雄救美,若我不是他弟弟,若他昨天沒當着我的面和鞠露露上床,我可能立刻就能愛上他。而陳志遠老了,他眼睛裏慢慢洇出來類似于淚水的東西,舉起來的玻璃瓶無力地垂下去,他看着我哥,好像透過我哥看到了別人,然後他說,“周泊新,你就是她留下來折磨我的。”

我免于一難,我哥好像并不在意這場本來是我闖的禍最後被陳志遠歸結于他頭上。

他淡聲吩咐阿姨将桌上的空瓶全都扔掉,話頓了三秒,“那個留着吧。”

是說我的生日蛋糕,差點忘了,今天是我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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