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有點想你

麥城沒有海,但是有河。

晚上吃完飯之後我不太想回去,拉着周泊新來附近的公園裏散步。這個公園夏天很熱鬧,風景也好,河面中間夏天的時候有一匹很大的馬,鋼筋架起來的,圈了一圈紅色的燈帶。夏天的時候看覺得它踩着河水往天上奔,不管不顧的,好像這片土地上的一切它都毫不留戀。

但現在也不是什麽悠閑的夏日夜晚,大冬天的,除了我和我哥再沒有第三個人會來河邊散步。但也正是因為這樣,我們倆十指相扣,他牽着我的手一起往大衣口袋裏面插。今晚沒有風,就是涼氣從腳底下往上鑽,河邊溫度低又少有人來,積雪還是厚厚的一層。

元旦的時候這邊有個冰雕展,這會兒冰雕都被運走了,那邊的小廣場上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場地,冰雕展的牌子還倒在地上。我呼出去一口冷氣,瞬間凝成白霧。

我哥的氣質被夜晚河邊柔和的暖黃色燈光打得也溫柔許多。肩背挺拔,腿那麽長,真他媽好看啊!他好像也不會冷似的,不像我凍得一縮一縮的。

我只記得這裏夏天好看,沒想到大冬天這麽荒涼。

我對于麥城哪裏有什麽相當清楚,麥城的地圖可以說是刻在我腦子裏的。以前确實挺自負的,總覺得麥城發展成這樣柳坊功不可沒,甚至連我自己都功不可沒。我随手給稻草人圍的那條Fendi圍巾永遠是我人生中的一枚勳章,閃閃發光。

其實後來我能明白我哥當時解釋的“人各有命”是什麽意思,我随手的一個舉動能造就一個網紅景點,這個網紅景點又能帶動無數的初代網紅,而這兩者之間又是相互哺育的。我只需要有一條不要了的圍巾,就可以隐隐之中推動一連串的經濟發展。

而更多的人手裏有無數條“圍巾”,他們的一舉一動始終都只能影響到自己的小圈子。

這表面上看起來是經濟學,其實卻更是對我命運的注解。我該是誰總會是誰,不管瞞了多久,不管跑出去多遠,總得回來面對自己的命運。

“那我明天回柳坊那裏一趟,這個周就算了,今天都周四了,下周再回去上學。”我小聲說。

周泊新揣在兜裏的手緊緊握了我一下,過了半天才回答,“什麽時候回來,我去接你。”

“明晚……不回來了吧。”我聲音又放低,說完了心裏一陣煩躁,八爪魚一樣往周泊新身上纏,直接往他身上蹦,當着街邊的一排路燈和樹的面非要抱他。空氣又濕又冷,往肺裏鑽,我渾身上下都冷冰冰的,周泊新也不是什麽暖爐,我們抱在一起取暖的效果不是很好。

他半天沒說話,喘出來的氣更像嘆息,被我這麽抱上來一只手托着我屁股,一只手扣住腰。

“明晚不回什麽時候回?”他問。

我捧着他臉親他一下,親完了才轉頭去看周圍到底有沒有別人。按理說應該是沒有的,誰大冬天的晚上不在暖烘烘的被窩裏不在商場酒吧裏跑來冷飕飕的河邊。确實沒人,我又往他嘴唇上親,又親又啃了半天,悶悶回答,“我不想揭發柳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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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泊新想也沒想,“嗯”一聲。

我沒太聽明白這簡簡單單一個“嗯”裏面是不是包含了什麽情緒,把腦袋埋進他肩窩,悶悶出聲。

“哥,你不生我氣嗎?”

“為什麽生氣。”周泊新說。

為什麽生氣。

因為他為我鋪好了路,我可以将一個強奸犯繩之以法但我卻選擇放棄;因為他把我放在第一位,萬事以我為先,我卻還想替柳坊考慮;因為他總這麽冷冷淡淡的,愛我顯得太暴烈,我卻暫時不能同樣用力回應。

以前總聽大道理說這個世界上的人分兩種,好人和壞人。

被掩埋近二十年的罪惡,柳袁該得到應有的懲罰。柳袁好像就是很多人口中純粹的壞人,當你明知一個人是壞人卻不審判他的時候你就也成了同謀。我知道這是大多數人認定的道理,但不是每個壞人都會得到懲罰,也不是每個好人都有善終。我覺得這個世界上只有“人”,人就是人,根本不分好人還是壞人,每個人都是好人,同樣也每個人都是壞人。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僅此而已。

我很怕我這麽說周泊新會不舒服,他辛辛苦苦為我鋪好了三條路,我要是一輩子都不知道這件事的話他就離我遠遠的,我要是知道了他也還有兩條路給我選。

他說他不在意柳坊要付出什麽代價,但我在意。他的世界只有我,我的世界卻還有柳坊。

比起柳坊或許根本沒有強奸的證據費盡周折不知道能不能将柳袁送進監獄,還不如當一個徹頭徹尾的膽小鬼。逃避并不可恥,說逃避可恥的人只是并沒有經歷過那些想催着一個人去逃避的事情,就像柳袁之于柳坊。

她逃避了十九年,她不可恥;起碼在柳袁這件事上,她不可恥。

小學的時候寫作文,千篇一律地寫“我的母親”。

我當然也寫過。那時候的柳坊算是個女強人,她在麗水苑的時候一般穿居家服,絲綢的睡衣順滑,襯得她身材纖細姿态優雅。偶爾幾次見到她工作的狀态,長發在腦袋後面挽得服帖,一片黑色的深淵蟄伏在她腦後。口紅是那種淩厲的紅色,高跟鞋踩瓷磚的聲音很清脆。

我寫我的母親:

媽媽是個很複雜的人。她在家裏是天使,笑起來有淺淺酒窩,摸我頭的掌心很熱。在外面是惡魔,能打倒一切,冷冰冰。

忘了是不是這麽寫的,反正大概是這個意思。

柳坊又憔悴了不少,拉開門看見我眼眶裏瞬間盈滿了淚水。我很早以前就比她還要高了,我沒注意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我變成俯視她,她卻需要擡頭看我,我知道一直仰着頭看別人是什麽感受。

就像全世界都壓着我一樣,我拼命在那個人身上找一點我自己存在的意義,但是總得仰着頭,總得仰着頭。

柳坊喉嚨裏冒出來一聲猶豫的音節,我看着她手指攪着裙擺,半天才問我,“是從你哥那兒回來的嗎?”

我點點頭。

“好。”柳坊也點頭,點頭的瞬間一顆眼淚沒挂住,猛地墜下來,砸開。柳坊垂着頭,冬天的陽光都不炙烈,寡淡得很,照在柳坊身上,她又開口,“小禮,對不起,是媽媽對不起你。”

我依舊認定我是罪人,是怪物,是不堪的畸形。

我接受柳坊的對不起,然後原諒她。

原諒是一件很難的事,他一定發生在接受之後。我接受了我的身世,所以我能原諒柳坊,而她永遠都不能接受那件事情,所以她永遠都不能原諒柳袁。當然,沒人要求她原諒。

“媽。”我靠過去,一條腿跪在地毯上,握住她的手,“這件事我把主動權交給你,如果你不想揭開以前的事,那我們永遠都不提了。但我不會為了我喜歡周泊新跟你道歉,我沒有錯。”

柳坊拼命點頭,眼淚不要錢一樣一連串地掉,哽咽到我都快聽不清她說什麽,“你沒有錯,你沒有錯。對不起,媽媽不該說你有病,你沒有病,你沒有……”

“我……我不敢,不敢想那些事。最開始那段時間,精神不正常,不敢驗是不是懷孕了,只想着怎麽死。媽媽不是故意要破壞周輕羅的家庭,我沒想害死周輕羅。那段時間我是想自殺,一個人在街上走,去咖啡館喝咖啡,去游樂場,去看話劇,想把能做的事都做了就自殺……那時候遇見了陳志遠。”

“他對我很殷勤,我也不想活了,他帶我幹什麽我就幹什麽,要去……開房我也不拒絕。後來懷孕,陳志遠以為是他的,我也天天跟自己說肯定是他的,盡量讓自己愛上他,想試着繼續活。但我心裏始終知道孩子很可能不是陳志遠的,還沒生下來你的時候我偷偷去做了親子鑒定,不是他的。”

“又想死,但是當時你已經那麽大了,我……不得不生下來,生下來你。”柳坊說到這終于敢擡頭看我,顫抖着手往我臉上摸,“多好看的孩子啊。媽媽多少次想殺死你,但等我看到你那一刻……多好看的孩子,我的孩子。你多無辜。”

“媽。”我被她說得也忍不住,眼淚往下滾。

“不哭,小禮,不哭,都是媽媽的錯。”柳坊不斷地擦我的眼淚,拼命向我道歉。

我幾乎能想象到柳坊當時的狀态,她現在都這麽漂亮,年輕的時候一定更好看。年輕漂亮的美人兒卻像一個提線木偶一樣,被陳志遠牽着線走,征服的快感在陳志遠心裏蓬勃而起,而柳坊根本沒看清過這個人是誰,是美是醜,多大年紀,是不是有老婆。

“我真的不知道陳志遠是有家庭的,他一直說自己離過婚,現在是單身。知道我懷孕之後也是和周輕羅辦了離婚才告訴我,我沒逼過他,我根本就不知道這件事。我……我為了逃避,只能勸說自己愛上陳志遠,那幾年好像就真的愛上了一樣。”柳坊佝偻着肩,額頭枕在膝蓋上,一聳一聳的。

“都是我的錯,是我沒勇氣一開始就去告他強奸,這麽多年了,不可能了。”

我知道不可能了,這麽多年,我都長了這麽大了。

周泊新說他會想辦法,但會想辦法的不止他一個,還有柳家。倘若柳坊真的翻出來當年的事,柳家老爺子只會想辦法保住柳袁。周泊新這才叫真的,搞不好會因此徹底得罪柳家。

柳坊斷斷續續地哭了一下午,死死抓着我的手不放。

她給自己找了一個康複中心,說處理完手頭的事情過幾天就搬進去,不再管我的周泊新之間的事情。要給柳袁的股份她也不會再給,全都給到我名下。

夜色徹底黑下來柳坊才靠着沙發睡過去,小毯子蓋不住她全身。我彎腰把她從沙發上抱起來,胳膊穿過腿彎,沒用太大的力氣就能把她抱起來。這是我第一次這麽抱她,甚至從我知道她當了小三之後我就再也沒親近過她,我們之間已經悄然發生了這種變化。

她安安靜靜躺在我懷裏,需要我保護才行。

洗了澡回房間之後我才找出來被我扔在家裏的手機,充上電連上網絡的一瞬間被亂七八糟的消息淹沒。

我看也沒看,先打開微信看我的置頂對話框。

看到的一瞬間皺了皺鼻子,現在都晚上八點了!我和柳坊單獨呆這麽長時間這個人怎麽也不關心,起碼得發三條消息才行吧?對話框裏躺着的這個高冷的、僅有一條的消息“處理完給我發消息”是什麽東西?他是我的誰,老板啊!?

我一邊磨牙一邊老老實實給他發消息。

“回屋了,和柳坊聊了聊。”

我本來沒想周泊新能秒回,剛準備退出去看看別的消息。但一退出來手機就震動了一下,“從不回消息的高冷逼”後面也多了一個小紅點。

“來窗邊。”

我整個人都定住,心跳立刻八百邁!周泊新來了?去窗邊是什麽意思,他來了?

鞋也沒穿就往地下蹦,兩步蹿到窗前,我上次從房間出去之前窗簾保持不見天日緊緊拉着的狀态三個周,這會兒猛地拉開都感覺有一層塵封的灰塵。我把窗戶猛地打開,徹骨的寒氣瞬間把我裹住。但我死死盯住就停在院門口的那輛車,柳坊這裏不如麗水苑大,很容易能看清院外。

看清靠着車門站着的周泊新,姿勢不太挺拔,很累似的。看見我之後招了招手,然後擡手把手機遞在嘴邊。下一秒我就收到他的語音。

“沒忍住,來看看你。……有點想你。”

作者有話說:

在努力調整,趕榜人永不認輸,可能下周會緩更休息一周,到時候再說!柳袁後面會伏法的,現在确實證據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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