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壞人

周日約了宋亦薇,宋亦薇在麥城有不少認識的心理醫生,特意騰出來一下午的時間帶我和柳坊去了麥城的精神衛生中心。

我以前從來沒進過這種地方,對一個“精神健康”的人來說他可能真的無法不戴着有色眼鏡去看精神病患者,哪怕他是無意的,但提起精神病院,總是會覺得那裏全是瘋子。下車的瞬間我狠狠吸了口氣,往上拉了拉臉上的口罩,轉身打開後座的門,扶柳坊下車。

樓裏很安靜,坐在外面排隊的人也都看起來和常人無異,甚至比普通的醫院還要正常。哪怕在醫院還能看見疼得站不直的人,看見某處流着血的人,但在這裏每個人都像是正常人。

我和柳坊也像是正常人。

宋亦薇的手按在我肩膀上,我閉了閉眼,深呼吸兩次,“沒事。”

我們不用排隊,宋亦薇認識的醫生今天本來是休息的,受托才又來了醫院,所以今天下午他只接待我和柳坊。我低聲對宋亦薇又道了聲謝,讓柳坊先進去。

診室外面的走廊上放着兩排長椅,我對面也有一排。上面坐了一個染着黃發的女生。

她穿得好看,黑色亮面羽絨服裏露出來點帥氣十足的小西裝,腿上是緊身的工裝褲,一雙腿很長,腳上踩着厚底靴子。但眼神總覺得空,盯着手機發呆,手指都不動,突然擡頭和我對視一眼。她善意地眨了眨眼,又低頭玩手機,這次手指動了。

我猛然覺得是不是我太如臨大敵了。

就是生了病而已,就像發燒感冒,更嚴重一點的就像骨折,沒什麽大不了的。

宋亦薇出去接電話還沒回來,我打開手機看見群裏的消息。

大成:到了沒啊親哥,不管什麽結果你都別再玩失蹤了,這玩意兒太吓人了

大成:想我和三子過了将近一個月沒哥的日子,多孤苦伶仃啊!多寂寞難耐啊!食堂的飯都因為你不在而不香了

三子:你一個星期才去食堂吃幾次

大成:我點的外賣都因為你不在而不香了!

我有點想笑,回過去:“柳坊進去一段時間了,不搞失蹤了,多年男神小爺都追到手了,還玩什麽失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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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子:牛逼

大成:牛逼

大成:你哥看起來真不像是個會談戀愛的人

大成:你跟我倆說你和你哥在一起的時候其實我倆都覺……

我就看到這,大成把這條消息撤回了,不過我能猜到他想說什麽,肯定是以為我又犯病了臆想我和我哥在一起了。

大成:你跟我倆說你和你哥在一起的時候我吃飯呢,差點把嘴裏的骨頭咽下去

我敲敲屏幕:沒犯病,真在一起了,哪天出來一起吃個飯

大成:哎呦,親哥,我就嘴賤,沒別的意思

我剛回過去一個知道,宋亦薇接完電話回來。她人還沒坐下,診室的門也開了,柳坊看起來很累,呼吸都顯得微弱,臉兩側的頭發沾在臉頰上,臉上都是濕漉漉的淚痕,蜿蜿蜒蜒。我吓了一跳,趕忙上去扶着柳坊坐下。宋亦薇拍了一下我,“親愛的,交給我,你進去吧。”

我不放心,還想跟柳坊說句話,診室裏叫到柳坊的名字,“柳坊的家屬在嗎?”只能轉身進去。

走進去還是下意識緊張,我不但作為柳坊的家屬,更是病人。

這裏和宋亦薇的咨詢室很不一樣,明亮的診室,醫生穿着白大褂,到處都是讓人緊張的氣氛。

心理醫生是個看起來五十歲左右的男人,嘴裏有一顆假牙,發銀色的光。說話的時候我總能看見那顆假牙,格格不入地鑲嵌在那裏,吸引我視線。他叫了兩遍我的名字我才回過神,忙快聲應下來,“呃您好,我是柳坊的兒子,我叫陳禮。”

醫生說話帶點麥城本地的口音,我能聽懂。

“你媽媽不是單純的精神分裂症,初步斷定她更嚴重的其實是創傷後應激障礙,也就是你們現在年輕人總挂在嘴邊的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的一個重要表現就是創傷性再體驗,她偶爾确實會出現幻覺,但是關于當年的被強暴經驗應該都不是幻覺,而是一種創傷再體驗……”

我看着那顆假牙閃了又閃,一下一下地,白日的一顆星星似的。

從診室出來柳坊已經不在門口了,宋亦薇剛剛還在看手機,可能是在看英文的東西,一時之間沒調整過來,伸手按我的肩膀用英文問我還好嗎。

我吸了口氣,“我沒事,柳坊呢?”

宋亦薇這才換回來中文,說把柳坊送回車裏休息了,她讓我在這裏等她一下,她得進去和醫生聊聊。我攔了她一下,“我先出去吧,就在樓下,我想打個電話。”

周日,周泊新按理來說也是該休息的。昨晚跟他通電話的時候他說今天上午要出去簽個合同,我看了一眼時間,十一點,合同應該簽完了,沒人趕着飯點簽合同,不然簽完了合同還得一起吃午飯。

我撥過去電話,響了幾聲那邊就接通了。

其實我和周泊新這麽通電話的次數真的不多,這幾天也多是在微信打視頻電話。就這麽撥他的手機號然後他接起來,大都是以前我想纏着他他又不理我的時候。

我一時沒說話,周泊新等了一會兒,先開口,“怎麽樣?”

“哥,我想見你。”我說,“今晚去你那可以嗎?”

“好,我去接你。”

柳坊在路上就已經醒了,緩了一會兒抓着我的手問我的結果,我攬着她肩膀往懷裏貼了一下,說我沒事。我剛說完,柳坊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在車裏安靜的環境下猛地發出尖銳的鳴音。柳坊整個人吓得一縮,佝偻起來,下一刻就要碎掉一樣。她眼神茫然地沒法聚焦,我一只手緊緊握住她的手,一只手劃開接聽。

“你在哪,我們見一面。”

話筒裏傳出來一個略顯焦急的聲音。

我根本沒聽出這個聲音是誰的,電話號碼也沒存,但柳坊卻猛地抖了一下,睜大了眼睛看我放在她膝蓋上的手機,拼命搖頭。求助的一雙眼睛盯着我,嘴唇無聲地抖,一邊搖頭一邊對我發出微弱的聲音,“不要,不要,不要答應,他是壞人,他是壞人。”

電話那邊沒聽見柳坊的聲音,只能聽見幾秒安靜,他等不及,便又開口。

“明明是咱倆談好的事,我也不求多的,你把該給我的股份給我,我以後絕對不會再去找你,也不會靠近小禮,行不行?”

柳坊眼淚落了一串,宋亦薇也把車停在路邊了。

宋亦薇一停下車就猛地轉身從駕駛座探了半個身子過來,把柳坊膝蓋上的手機調轉了一個方向朝向她自己,然後點開了錄音鍵。我心裏一凜,看了宋亦薇一眼,她指了指手機,我身子都有點忍不住地顫抖。

“小坊?”

“柳袁。”我開口。

車裏安靜了一會兒,柳袁不再說話,我看了宋亦薇一眼,她也皺着眉。

我舔了舔嘴唇,腦子現在轉得飛快,柳袁肯定還不知道我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不然他不會還這麽打電話給柳坊要股份。但我沒必要跟他裝傻,裝傻的話套不出他的話。

“你還敢給我媽打電話?你知道我們現在在哪嗎?我們從精神病院出來,你做了那種事還敢來要股份?真敢要啊。”我說得氣勢洶洶,實則額頭上冒出來一層細密的汗,心髒快跳出來,耳邊都是自己砰砰的心跳聲。

“呵。”一聲輕笑從話筒裏傳出來,“小禮?怎麽回事?小坊生病了還是你生病了,要不要舅舅去看看你們?”

我猛地捏緊了拳頭。

柳袁肯定知道了我們在錄音,都怪我說得太刻意了才被他發現。我呼吸不受控地加快加重,柳袁還在說話。

“小禮,我和你媽媽呢其實是有點誤會,說不定事情的真相不是那樣的,你也是大孩子了……”

“你知道我在錄音,對嗎?”

“錄音?什麽錄……哦。”柳袁笑了一下,笑聲聽起來爽朗又包容,好像他真是翩翩君子一樣清白,“舅舅說了,當年的事都是誤會,既然是誤會,那我也不怕你錄音。”

“我會把你送進監獄的,柳袁,我一定會把你送進監獄的。”

柳袁還想說什麽,宋亦薇伸手過來按下了挂斷。

“草。”我一拳砸在自己腿上。一時沒法平複情緒,想伸手去拿手機,剛伸出去一點柳坊就猛地叫起來,尖叫的聲音封在轎車裏,逼仄的空間被恐懼和崩潰瞬間填滿。柳坊看着我拼命搖頭,嘴裏胡亂地喊,“求你了,別過來,別過來,求求你……”

“小禮。”宋亦薇突然叫我,我轉頭看她。

“把這個錄下來。”宋亦薇看着我。

我身子一僵,看柳坊像個孩子一樣縮着,手臂拼命亂揮。

“小禮。”宋亦薇叫我,“這是在幫她,你知道的。”

對,我知道。

醫生跟我說過了,柳坊情況很嚴重,她有嚴重的回避傾向,是這種傾向促使她不願意揭開以往的事情,但其實每分每秒她都活在過去,不是單純的幻覺,而是再體驗,意思就是她幾乎每一天都在被柳袁又一次強暴。這是一種惡性循環,只要柳袁逍遙法外,柳坊永遠不會走出來。

我在幫她,就算把這麽狼狽的她當成證據呈上去,就算讓她血淋淋,我也是在幫她。

我抖着手點開錄像,對着柳坊。

也不知道有沒有錄進去,我眼前被眼淚糊了一片,什麽都看不清。不知道過了多久,柳坊都已經安靜下來,宋亦薇輕輕叫我名字,也不知道我是第幾遍才聽見。機械地點了結束錄制,不敢看自己都錄了什麽,只靠過去抱着柳坊,貼着她額頭,“媽,對不起,對不起。我一定會幫你把壞人趕跑,我一定會的。”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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