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二十二歲
過去的兩年我一直都覺得自己身上存在着某種殘缺,以前我總以為這種殘缺感來源于我并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誰,而現在我看着做筆錄的柳坊,才明白原來這種殘缺感都是因為柳坊。
柳坊是一個黑洞,沒人知道裏面在發生什麽,但是無論什麽投射進去都毫無音訊。
我想從她身上得到母愛,得到關注,得到家庭,都是不可能的。
柳坊的聲音甚至很冷靜。
像湖面上一層很完整的冰面,平整的、堅固的、毫不留情的。
“他向我靠近,我當時不知道他想做什麽,他手先是搭在我肩膀上,我當時沒覺得有什麽不對,還在跟他很正常地說話。”
“還能記得當時在說什麽嗎?”
“他和二嫂吵架了,他想做一項生意,二嫂不支持,兩個人吵了一架,他抱怨二嫂不懂事還總喜歡管事。”
“之後呢?”
“之後他的手往下滑,那是一個夏天,我只穿了一件吊帶裙,黃色的碎花裙。手掌貼着我胳膊往下,我覺得不對勁,想躲開,被他按在門上強吻。我吓壞了,不知道自己的哥哥為什麽突然做這種事,他不停地說二嫂沒有我漂亮,做愛的時候像木頭,他喜歡我,想娶我當老婆。我不敢叫,怕被人發現,他就扯掉我的肩帶,把裙子從上半身開始往下剝。”
“柳女士,你一直沒有呼救過是嗎?”
“我不敢。他是我哥哥,他一直是很好的人,性格溫和,待人禮貌,我很害怕,當時的一切太突然也太反常了。”
“您繼續說。”
“我求他,哭着求他,我說我們是親兄妹,我是他妹妹,無論如何也不能夠這樣。他還是掏出來,掀我的裙子,我跪下去求他,說可以用嘴幫他,但他把我拉起來,按着我的肩膀把我按在門上,從後面進來。”
周泊新伸手捂住我的眼睛,柳坊的背影被他就這麽擋住。掌心的熱度溫暖,虛虛往眼前一蓋,一片暖色的暗就蒙上來。
他的胳膊架着我肩膀,輕微的重量壓着,我忽然覺得整個人往下一落,又快要騰空而起的靈魂再次回到身體裏。我不太明顯地往他懷裏站了站,伸手去勾他垂在身旁那只手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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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袁一個小時內被帶過來。
看見我和周泊新站在這裏他臉上好像有些驚愕的表情,不太明白自己為何被帶過來,又和我和周泊新有什麽關系。他身上黑色的長外套不是新潮的款式,透着嚴謹的端莊,裏面穿駝色的毛衣,白色襯衫的領子服帖地立起來,貼着他的脖子。任誰看起來柳袁都是一個相當得體的成功人士——柳家的老二,柳家老爺子最看重的一個兒子。
警察對柳袁很客氣,麥城沒有人不認識柳家人的,特別是警察。
柳袁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手裏捧着一個一次性紙杯,裏頭的熱水往上冒白色的氣,那白氣凝成粗粗一線,一晃一晃得升上去,像女人袅袅娜娜的身體。
“哎,我竟然一直都不知道小禮是我的孩子,這麽多年愧對他們母子了。我對當年的事情……哎,警察同志,我真是悔恨萬分。沒想到這件事還有一天會鬧得這麽大,真是羞于啓齒,年輕不懂事,萬不該對自己的妹妹動情,就算是兩情相悅也不該做出那種事,我簡直是!簡直是禽獸不如!”
周泊新按着我肩膀。
但其實我沒有太強烈的沖動,起碼能壓抑住,沒想沖過去在警察局直接揍一頓柳袁。他會這麽說我早就想到了,我是他的孩子,這點無法否認,他只會說當年的事情是柳坊自願的,說他們是愛人。
“強奸?怎麽會有那種事,警察同志,這可是百口莫辯了,誰會強奸自己的親妹妹?就算是畜生也不會對自己的親妹妹下手,小坊她……她竟然那麽說。我不知道,我對她一直都很好,她在那件事之前也對我很好,柳家所有的人都能證明,我們兩個關系一直都很好。”柳袁嘆了口氣,“但不是純粹的兄妹關系,我們是愛人……哎,本來這不該說的,但……我們那時候一直都是相愛的。”
警察局像一個小世界的縮影。
柳坊略顯佝偻的背影,柳袁端正的坐姿和面前的白霧。
“柳袁先生,您知道柳坊女士有很嚴重的創傷後應激障礙嗎?據柳坊女士說在被您強奸之後她才患上創傷後應激障礙。”
柳袁大吃一驚,瞬間有些不安似的動了動身子,“這怎麽可能?小坊本來就是精神病人,我真是……哎,警察同志,我不太了解這方面的問題,但小坊的精神病會不會有什麽別的影響?”
周泊新猛地圈住我。
“柳袁!”我喊出來,我被周泊新緊緊箍着,瞪大了眼睛看柳袁的背影。柳袁聽見我的聲音,轉頭看了我一眼,看見我被攔住而不能沖過去的樣子嘆了口氣,“那可是我的親生兒子,要不是小坊的病我們兩個也不會像現在一樣,像是有什麽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
坐在柳袁對面的警察看了我一眼,對旁邊的人使了個眼色。
立刻有人過來我身邊,語氣相當不友好,“先生,這裏是警察局,請保持安靜。”
柳坊有精神病,她的話本身就存疑,更何況這麽多年早就已經沒有證據。而且是精神分裂症,我心裏猛地升起一股涼氣,想起來精神分裂症的症狀,被害妄想,被害妄想。
草!
我怎麽沒想到,我竟然沒想到這一層。柳坊有精神分裂症,如果柳袁向警方暗示她有被害妄想,又因為與自己的哥哥相愛壓力太大而産生了自己被哥哥強奸的幻覺并因此誘發創傷後應激障礙,這完全說得通。草,草,草。我狠狠攥着拳頭,看着柳袁的背影恨不得把他碎屍萬段。
“陳禮。”周泊新的聲音在耳後響。
我紅着眼睛猛地轉頭過去,看見他一雙沉靜的眼睛。
“你乖一點。”周泊新說。
周泊新給柳坊找的律師姓唐,聽說他手下就沒有打不贏的案子。昨晚唐律師打電話給周泊新說柳袁那邊派人聯系他了,給的價格很高。唐律師沒說他已經接了柳坊這邊,只推了。
我被周泊新按在警局走廊的一排椅子上,周泊新帶着唐律一起進去,柳袁的律師也趕過來了。
我腦子這會兒有點發空,這是我第一次來警察局。
第一次坐在警察局。第一次看一個女人用那種姿态講述自己十九年前被強暴的細節,她描述得多詳細,穿什麽衣服,先摸了哪裏,從哪裏開始脫她的衣服,她用什麽姿勢求他,他用什麽姿勢進來。已經過去将近二十年了,她怎麽能記得那麽詳細?
柳坊昨天說總以為自己還是二十二歲,我剛聽見這話的時候以為她只是為了逃避,我以為她說的二十二歲是沒發生這件事的二十二歲,她還是個小姑娘,不知道這個世界到底是什麽模樣。但我現在知道了這句話的另一層含義——我總覺得自己還是二十二歲。
我總覺得自己還是二十二歲,我日日夜夜穿着那件黃色的碎花裙,被從肩膀開始剝下來,我跪着求他,他從後面進來。
我猛地一拳砸在旁邊空着沒人坐的座椅上,塑料的座椅,挺硬的,這麽一拳下去疼得我手臂都有點麻。眼淚不要錢一樣往下掉,噼裏啪啦地往褲子上掉。
最操蛋的是我知道我們沒有證據,甚至柳坊有精神分裂症,她是個精神病人。
怎麽辦?怎麽辦?陳禮,你還能做點什麽?
感覺沉進海裏,一瞬間聽不太清周圍的聲音。呼吸被無形的手扼住,好像猛然聽見了手機鈴聲響起來。渾身上下猛地出了一身冷汗,分不清是突然出現的幻覺還是真的手機在響,心髒跳得混亂又劇烈,往衣服口袋裏摸手機。
看見屏幕的一瞬間松了口氣,确實有電話打進來。
陌生號碼,是麥城本地的。
我緩了緩呼吸,劃開接聽。
“喂,陳禮。”那邊是個女人的聲音,準确叫出來我的名字。我總覺得這個聲音好像有點耳熟,但又說不上來在哪裏聽過。
“你是誰?”
“我是柳窈窈。”
柳窈窈問我有沒有煙。
我這才生出來點她确實年紀和周泊新一樣大的實感,漂亮的女人總是看不出她們有多少歲,就算我知道柳窈窈今年大概有二十七、八,每次見她還是總覺得她依舊是在柳家的別墅裏用憐憫的眼神看我的那個姐姐。
我兜裏只有一包軟荷花,味道沖。之前在酒吧給狐貍這個煙她就不抽,她們女生抽煙也很少抽這麽沖的,我捏出來軟荷花給她看,沒想到她聳了聳肩,捏了一根過去。
點煙和第一口吸進去的姿态都相當熟練,也沒有被嗆到。兩根手指夾着,微微眯着眼睛,顯然是個老煙槍了。我有點驚訝,給自己也點上一根。
我們倆站在警察局外面,跟裏面的小世界只有一牆之隔。
“你是我弟弟。”柳窈窈突然說。
她打電話給我,說想見我一面。我知道肯定是因為柳袁,雖然不知道她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但我猜她肯定會為柳袁開脫,或者給我錢甚至威脅我讓我和柳坊放棄報警和起訴,果然。
我嘬了一口手裏的煙,能聽見自己說話的聲音很冷淡,“我不是你弟弟。”
柳窈窈便笑了,她長得确實漂亮,甚至有點像柳坊。我不知道哪裏像,我看她的時候偶爾會想,柳坊年輕的時候是不是跟她現在有幾分相似,這麽鮮活,年輕又漂亮。她把煙霧往我臉上撲,笑得很快樂似的,笑彎了眼睛看我,湊近了看我。
我皺着眉,因為這麽近的距離而不适,稍稍往後退開一點。
我覺得柳窈窈有點奇怪。
她好像一直都有點奇怪,看我的眼神跟其他柳家人不一樣。以前我只覺得她是看我可憐,但現在柳窈窈手裏夾着煙,吞雲吐霧的模樣,實在又和我印象中能對我生出那般憐憫心的那個柳窈窈不太一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也有精神病,總覺得我對其他人的情緒更敏感一些。
比如現在,我知道柳窈窈馬上要說話,說一句對她來說很重要的話。
“陳禮,我看見我爸強奸你媽了。”柳窈窈說。
柳窈窈笑着看我,下巴高傲地擡了擡,指向公安局主樓上挂着的警徽,“我可以進去,給柳坊當證人。我是柳袁的女兒,我的證詞足以判下柳袁的強奸罪。”
我完全反應不過來,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知道她的潛臺詞,便問,“你想要什麽?”
柳窈窈突然收了臉上的笑容,盯着我看了一會兒,又垂頭沉默地抽了兩口煙,“我不要什麽。”
“那年我八歲,親眼看見自己的爸爸強奸他的親妹妹。”柳窈窈說着又笑了一下,“我至今都沒有男朋友。”
我心裏一緊,想說點什麽,又不知道能說什麽。
“我是真的拿你當親弟弟,雖然你不喜歡我。當然,我也是自私的,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人能跟我共享一樁強奸案的秘密,但你一生下來就和我共享了它,我很感謝你。要是沒有你,我可能也活不到現在。”柳窈窈看着我。
我舔了舔嘴唇,手裏的煙太久沒抽,煙灰攢了一長條,落下去。
柳窈窈把煙頭按在牆上,挑起來眉毛,腳上的高跟鞋踩着地面發出悶響,“走了,弟弟。比起柳袁,我更喜歡你,要是我家破産了,你可得記着我的好,別讓我都這個年紀了,沒個男朋友還得流落街頭。”
我站在原地,沒追上去。
看柳窈窈的背影,像一株飄逸但堅定的柳樹。
作者有話說:
對刑偵方面完全不了解所以盡量一筆帶過了大家多包涵!磕頭!從周五恢複一周五更!周一周四不更!快完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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