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陷入恐懼之中的簡喬什麽都看不見了。

宴會廳裏燈火通明,可他眼前卻一片漆黑。環繞着他的這些猙獰似鬼的人,被他的潛意識屏蔽了,這是逃避現實最有效的方法。

恍惚中,他的身體不斷下墜,急流在他身邊湧動,冰冷的水漫入口鼻,試圖奪走他的呼吸。他竟又一次回到最初也最恐怖的記憶之中,體驗那瀕臨死亡卻無力掙紮的痛苦。

忽然,他聽見了一道熟悉的聲音。

這聲音堅定有力地下令:“放開他!”

包裹着簡喬,并将他往無盡深淵裏拖拽的漩渦和急流一瞬間全都消失了。他感覺自己的身體猛然一輕,于是立刻循着這縷聲音向上浮去,像冰層下生存了一個寒冬的魚,迫切渴求着一盞燈火與一絲氧氣。

終于,他眼前一亮,然後所有光線便射入瞳孔,随之而來的還有雷哲俊美的臉龐。這人正濃眉緊皺地看着他,表情很不耐煩。

“你還好嗎?”他沉聲問道。

“我,我沒事。”簡喬綿軟無力地躺在沙發上,唇邊沾了一點烈酒,額頭和鼻尖滿是冷汗,整個人看上去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的一般。

“沒事就起來坐着。”雷哲并未伸手拉他,而是自顧走到對面的沙發,大馬金刀地落座,然後盯着簡喬,拍了拍自己身旁的空位。

簡喬會意,連忙撐起虛軟的身體,踉跄着走到雷哲身邊,緩緩坐下。他已經脫力了,卻不敢靠倒在軟枕上,因為那樣會讓他顯得更狼狽。他只能盡量挺直腰背,用最鎮定的姿态去面對接下來的一切。

他本可以逃離,把今天遭遇的這些事,與曾經那些可怕的記憶全部鎖在一起。但雷哲來了,于是他決定留下。他必須體面地結束這場宴會。

全場人都很肅靜。

飲酒的人端着杯子僵立;抽大煙的人停止了吞雲吐霧;奏樂的人指尖懸在琴弦上。

所有人都能感覺得到雷哲隐藏在平靜外表下的暴怒。他湛藍的雙眼因為急劇升騰的怒火而變成了暗色。

當簡喬在他身旁坐定之後,他沖侍者打了個響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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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杯烈酒立刻送到他手裏,他仰起頭一飲而盡,陰鸷的眼眸始終鎖定在安德烈親王身上。

安德烈親王受不了這種極具壓迫性的目光,腦子頓時清醒了一大半,于是讪笑着解釋:“你不在,我們陪簡喬玩玩。叫他喝光一瓶酒也就算了,我們不會過分的。”

雷哲一句話沒回,只是揚了揚手中的空酒杯。

侍者立刻為他注滿琥珀色的烈酒。

他緩慢地啜飲一口,繼而眸色暗沉地看向冷汗淋漓的簡喬,問道:“你願意陪他們玩嗎?”

簡喬尚未回答,安德烈親王的男寵,也就是之前揪住簡喬頭發的那個濃妝豔抹的年輕男人就哼笑道:“能陪我們玩是他的榮幸,他怎麽可能不願意?”

是的,在所有人看來,能與安德烈親王攀上關系是一種幸運,因為那将為他們帶來難以估量的好處。即便明知道與親王走得太近将付出一些可怕的代價,也多得是人飛蛾撲火,孤注一擲。

從偏遠地區來到格蘭德的那些小領主,有哪一個不是自己送上門來為安德烈親王服務的?即使最後有人受不了屈辱而自殺了,那也是他們在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

當人心被貪婪吞噬時,沒有什麽東西是不可以犧牲的,其中也包括人格和尊嚴。

雷哲了解人心,所以他對簡喬的回答沒有絲毫把握。如果這個人當衆說了“我願意”,那他什麽都不會管。從今以後,對方是沉淪還是毀滅,都與他無關。

然而想歸想,雷哲卻忍不住把自己的拳頭握得咔噠作響。他暗暗發誓:如果簡喬真的說了“我願意”,他一定會敲碎這人的腦袋!

“我不願意。”簡喬綿軟無力卻格外堅定的聲音從一旁傳來。

“我不會願意陪你們玩這種肮髒的游戲。”停頓片刻後,他加重了每一個字的讀音。

雷哲緊握的拳頭驟然松開。他沖安德烈親王舉了舉酒杯,愉悅的神情像一頭甩着鬃毛舒展身體的大獅子。

他就知道,高傲的伯爵先生不會向任何人低頭。

對于這樣的回答,他滿意極了。

安德烈親王愣住了。他沒想到簡喬這麽不給自己面子。即便不願意,簡喬也應該說願意,那樣才能緩解雷哲的憤怒,然後讓氣氛重新活躍起來。他難道一點都不懂基本的社交禮儀?

安德烈親王的男寵似乎被人捧得太高了,竟然無法接受這個回答,當即便質問道:“你為什麽不願意?你這是給臉不要臉嗎?”

簡喬正準備反擊,雷哲卻已勾了勾手指:“你過來。”

濃妝豔抹的男人立刻走過去。

雷哲反手下壓:“你蹲低一點。”

男人乖乖曲起膝蓋,矮下身子。在簡喬面前,他高傲得像一只天鵝,在雷哲這種大貴族跟前,他卻比提線木偶更聽話。

他歪了歪腦袋,沖雷哲露出讨好的笑容。像時下所有熱愛潮流的年輕人一樣,他用香粉把自己的臉塗得很白,卻畫上了兩團極豔麗的腮紅,這讓他看上去像個小醜。

雷哲揚起手,把滿杯烈酒潑到他臉上。

男人豔麗的妝容立刻糊成了一灘紅的、白的、黑的污跡。他捂住臉,發出驚恐的尖叫。

雷哲冷漠地說道:“我也在跟你玩游戲,你覺得好玩嗎?還想繼續嗎?”

與這些人講道理是沒有用的,他們根本聽不懂。只有當他們遭受到同樣的痛苦時,他們才會明白自己的行為是有多過分。

看見這一幕,簡喬心中殘留的恐懼竟然消失得幹幹淨淨。坐在渾身都散發着危險氣息的雷哲身邊,他反而獲得了十足的安全感,冰冷僵硬的身體也漸漸有了溫度。

他不再看那個尖叫中的年輕男人,而是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雷哲身上。

這個人在他眼裏會發光。

雷哲立刻就感覺到了伯爵先生灼熱的視線。他轉頭瞥了對方一眼,嘴裏發出啧的一聲,仿佛不屑于這人的軟弱,嘴角卻更為上揚。

那名年輕男人能長久地陪伴在安德烈親王身邊自然有他的本事。崩潰了片刻後,他抹掉滿臉酒水,笑着說道:“能陪您玩是我的榮幸,我怎麽會不願意呢?”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只有徹底舍棄人格和尊嚴才能賺取到足夠的利益。在這個物欲橫流的世界,什麽都可以拿來賣,包括他自己。他的爵位就是用身體換來的,這很值得。

他的不要臉讓周圍人大開眼界。

安德烈親王頭一個朗笑起來,之後是所有賓客。于是場中的氣氛再次變得熱烈。嗜酒的人繼續喝酒,嗜毒的人繼續抽煙,貪圖美色的人繼續摟着容貌上佳的男男女女在舞池中旋轉。

喧鬧與快樂再次降臨這座金碧輝煌的大廳。這是一個審美扭曲的世界,醜陋的人心在這些貴族眼中竟然是可愛的。他們紛紛為年輕男子叫好,還熱烈地鼓起掌。

簡喬抿緊唇瓣,努力壓抑着嘔吐的欲望。

雷哲卻已經習慣了這些惡心的人和事。他沒有一點兒驚訝,拿起一瓶烈酒倒在年輕男人頭頂。

“好,今天我就陪你玩到底。”他看向侍者,冷酷下令:“把酒窖裏的酒都搬過來,不夠的話我家還有很多珍藏。”

年輕男人被澆懵了。他以為自己不要臉的話,雷哲就會作罷,卻沒料對方竟然與他杠上了。

一瓶又一瓶冰冷的酒水澆下去,且不說身體受不受得了,單是形象上的損失就不是男人能承受的。至此以後,別人只要一提起他,就會想起他渾身沾滿酒水的醜陋模樣。

尊嚴、人格、名譽,這些都可以不要,但美好的形象卻是他吃飯的本錢。當他在別人眼中只是一個小醜時,安德烈親王對他的寵愛一定會消失。這塊充滿攀比、謀算與争鬥的名利場,終将變成沼澤把他吞噬。

他将習慣性地被所有人侮辱踐踏,正如每場宴會都被拉出來展覽取樂的侏儒。他會慢慢失去現在所擁有的一切。

想到這裏,年輕男人立刻看向安德烈親王,眼中放射出求救的光。

安德烈親王卻絲毫接收不到寵侍的擔心,反而拍手大笑起來:“這個主意太好玩了!哈哈哈,快去搬酒!”

侍從立刻去了酒窖。

周圍人也都玩性大起,躍躍欲試。很明顯,他們找到了新的樂趣,而他們完全不會去考慮年輕男人願不願意。

發生在簡喬身上的事,在男人身上重演了。

年輕男人開始瑟瑟發抖。他已經可以想象自己接下來會遭遇什麽。這裏的每一個人都會拿起一瓶酒,哈哈大笑着澆在他頭上,然後圍着他狂舞。浸泡在酒水裏的他既像一只可憐的蛆蟲,又像一頭待宰的羔羊。

玩到瘋癫的時候,這些人說不定會真的把他當成上帝的羊羔,架在火堆上燒掉。這樣的事情以前也曾發生過。

喝了太多酒,抽了太多鴉片的這群人就像一堆幹草,只需一顆小火星就能把自己的理智徹底燒掉。陷入迷亂之後,他們會化身為魔鬼,把一切酷刑施加在取樂的對象身上。

與他們玩游戲存在多少屈辱,又将冒多大風險,年輕男人最了解不過。

現在,他終于聽懂了雷哲的問話,并哭着喊道:“大人,我不願意,我不陪您玩了!這個游戲真的一點兒也不好玩,求您放過我吧!”

“酒已經搬來了,你怎麽能不玩?”雷哲尚未說話,安德烈親王已陰恻恻地開口。

他喜歡一切作踐人的游戲。

侍者恰好搬來一箱紅酒,深紅的酒液會像鮮血一樣染滿年輕男人的身體,那堪比屠宰現場的畫面,卻是所有人都期望看見的。或許玩到最後,他們會真的讓年輕男人躺倒在血泊裏。

“我不玩了!對不起,我不應該戲弄簡喬,我道歉,我該死!我承認我嫉妒他的年輕、高貴和容貌,我錯了!”年輕男人終于道出內心的龌龊。

他當然知道之前那個游戲一點都不好玩,也知道簡喬是多麽恐懼無助。他就是故意要把這個人往肮髒的泥潭裏拖拽。

看見對方蒼白而又幹淨的臉龐,他就想把他毀滅!

簡喬用指尖輕輕觸碰自己猶帶一點淚痕的眼尾,神色十分冷漠。聽見這些話,他感受不到一點點的情緒波瀾,因為他一直都知道——人心比地獄更可怕。

“滾!”雷哲一腳踹過去。

年輕男人倒飛了五六米,落地之後連忙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跑遠了。茶幾、沙發、侍者,被他連路撞翻了好幾個。

沒有人阻止他的逃離,也沒有人責備雷哲的掃興。

在格蘭德,擁有強權與軍隊的雷哲顯然比安德烈親王更有話語權。這些狂人在他面前只有噤若寒蟬的份兒。

安德烈親王的臉扭曲了一瞬,似乎想發怒,臨到頭卻只是撇撇嘴,沒好氣地質問:“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仁慈了?”

“我不是仁慈,我只是不想讓你們狀若癫狂的行徑傷害到簡喬的眼睛。他來自于迪索萊特,那裏可沒有這種玩法。”

雷哲說的是實話。如果簡喬不在,他一定扒了剛才那人的皮!

正輕輕碰觸自己眼尾的簡喬飛快看了雷哲一眼,瞳孔裏有微光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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