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江別秋醒來時,發現自己正睡在雪球的肚皮上。

雪豹毛茸茸的皮毛将他整個人圈在懷裏,溫暖又柔軟,它的呼吸綿長緩慢,江別秋便随着動靜一起一落,一落一起。

四周光線晦暗,缺氧的後遺症使得他暈頭轉向,頭疼欲裂。以至于在某一瞬間,江別秋還以為自己身在夢中。

等最初的混沌過去後,他才發現,自己身處何處。

這是一間極其隐蔽的卧房。

床榻陳舊,起身時的動作會讓它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原本也應當是硬的,可雪球正當着肉墊。

屋子的陳設雖然雜亂,但可以看出居住的痕跡。四處木質牆體的三面破損嚴重,似乎又被後來者一道道加固,釘子和參差不齊的木板形成一塊又一塊的補丁。

剩下的一面牆體由內而外被打通,看起來既像門,又像是一扇落地窗,窗外,黑暗與室內的冷光被隔絕開來,也隔絕成兩個世界。

而方覺正無聲地坐在窗下,背影像一副畫中的剪影。

太好了。

江別秋看到方覺的第一反應是,他沒事。

緊接着,他才開始感受到後怕——如之前所說,他是一個惜命的人,在找到關于江行知的真相前,他會努力活着。

而在認識方覺後,那些望不到盡頭的未來,使得過去的片刻回憶尤為珍貴。他需要一個健全的身體、精神來記住它們。

還好方覺沒事。

他撐着身體坐起來,開口想問話,方覺卻像是早就知道他醒了,頭也不回地說道:“你不該來。”

江別秋動作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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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覺轉過身來。

他穿着一件單薄的白色襯衫,原本作為外套的制服不知道經歷了什麽,已經變得破爛不堪,被打了個結系在腰間。

剛在水裏走過一遭,方覺身上還沒幹透,發梢仍有水珠偶爾往下滴落。在室內冷光的加持下,原本就白皙的臉色仿佛一張透明的紙。

他一雙無悲無喜的眸子看過來時,比月光還冷上三分。

“這裏很危險。”方覺看着他,說道,“我不知道你是怎麽找過來的,但等一會我會送你離開。”

江別秋原本是帶着驚喜的笑意的,那笑意真實得耀眼,讓方覺想起在向導學院時的匆匆一瞥。可很快,他臉上的笑意淡去,直到方覺說完最後一句話,便再也無跡可尋。

江別秋盤着腿坐起來。

雪球在他的動作下也醒了,睜開一雙藍色的眸子盯着江別秋看。獸類的目光澄澈透明,它只是看着江別秋,除了尾巴偶爾掃過身側,就再無其他動作。

就像在觀察。

雪球作為方覺的精神體,此時此刻,很争氣的沒有暴露主人的心情。

所以江別秋并不知道,方覺這副常年古井無波的面孔下,剛剛掀起了怎樣的一場驚濤駭浪。

與黃昏塔徹底失聯前,方覺正坐在廢墟中,面向虛空,和當年為救他而死的小向導說話。談話的內容漫無邊際——慘烈的過去、動蕩的現在、不定的未來。

他在一個地方坐了很久,直到異常出現。

正常情況下,這片廢墟是不會有正常生命存在的。可這一次,方覺在廢棄的小鎮中發現了人類的影子。

說是人類,其實也不一定。

因為每隔一段時間,小鎮裏就會出現一個身影。而每一次他出現又消失後,這個小鎮就會莫名其妙地聚集來一群哨兵,做一些不屬于人類的荒誕事情後,留下一片狼藉然後消失不見。

這些畫面,常人光是看見一次,就會做一宿的噩夢。方覺相信,如果自己沒來這裏,這些事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不會被人發現。

為了查清那個人究竟在幹什麽,方覺選擇留在這個早已被遺棄的小鎮之下。

小鎮裏的磁場紊亂,無法和塔區建立聯系,空氣裏的微小粒子不知是污染還是病毒,正緩緩侵蝕着方覺的每一寸精神海。

可方覺也不在乎。

要是就此離開,再想撞見那人就難了。況且,他孤身一人出任務是常态,多少年就這麽過來了,他從不指望身後有什麽人可以依靠,也不想依靠虛無缥缈的援助。

今天是他數不清多少次的跟蹤,如往常一樣,他再一次跟丢,原本想借着水域再向前探查一段距離。

可他遇見了江別秋。

他遇見了……一顆澄澈炙熱的心。

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地底,有人為他而來。

可眼下,這個人正面無表情地看過來。

方覺藏在袖中的手松了又緊。可表面上,他又沉着眉眼,淡淡道:“我有我的事,你跟過來,可能會破壞我的計劃。”

江別秋還在盯着他看。

他似乎想從方覺的表情中品出一點其他的意味,最終失敗。于是向來溫和善言的江教授就勢躺下,翻過身學着方覺的語氣道:“不用你送,我再歇會就自己走。”

方覺抿了抿嘴。

他生氣了……方覺想到。

江別秋能找到這裏,定然花費不少功夫。等好不容易找到,自己非但不領情,還用硬邦邦的語氣趕他走。

換誰誰都會生氣。

方覺有一瞬的無措。

然而在原則問題上,即便偶有失控,他也不會退後一步。這裏不比子夜區,子夜區的地下世界信號雖然也被屏蔽,但仍在可控範圍內。然而這個地方,黎明塔的數據庫中沒有記載,這是一個全新的、充滿未知與危險的地方。

他不該讓自己陷入危險。

于是方覺沒去管他,起身推開門準備離開。

卻聽到身後江別秋叫住他:“方覺。”

他腳步一頓,沒回頭:“怎麽?”

“你有沒有受傷?”

“……沒有。”

江別秋猛得翻身坐起來,冷笑一聲:“那難道是雪球在流血?”

方覺:“……”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掌。

這是他不小心踩空暗格,墜落後按到凸起的尖銳物品時留下的傷口,貫穿傷,很深。本來已經快愈合,結果在水裏折騰一場,血又流了滿手。

他還沒來得及清理,江別秋就醒了。

雪球敏銳地察覺到氣氛不對,可他作為江別秋的肉墊,一時又不敢亂動,只好扭頭可憐巴巴地望向自己的主人。

方覺接受到信息,一回頭,就對上江別秋赤裸裸的視線。

不對視還好,這一對視,方覺就想起不久前在水裏的場景。

水下的親密接觸,即便是不帶任何情感色彩的人工呼吸,實際上也等同于接吻。哨兵敏銳的感知力,在此時結合視覺感知到的那一點嫣紅色沖擊,勾起回憶。

江別秋剛從水裏撈起來,渾身也帶着濕氣。更襯得唇色如枝頭白雪那一點紅梅。

在江別秋看不見的地方,方覺悄悄紅了臉。

為了找回主場,方覺主動朝江別秋走近,冷冷道:“我即便受傷了,也跟你沒關系。”

或許是方覺太過于急切地掩飾自己的失态,江別秋看着看着,竟忍不住笑了起來。

方覺:“……你笑什麽。”

江別秋不語,只朝他伸出手:“手給我。”

方覺:“……”

片刻後,兩人面對面坐着,拿雪球的肚皮當起了桌板。

江別秋低着頭,小心翼翼地将方覺的傷口上纏好繃帶,動作專業熟練堪比軍醫。包紮完後,他托着方覺的手掌皺着眉看了片刻,轉身在腿包裏翻起東西。

在方覺狐疑的視線中,他從腿包裏拿出了一片……創口貼。

熟悉的小黃鴨圖案。

方覺:“……”

雖然浸了水,但粘合度還在。江別秋撕開包裝将它貼在繃帶外,才滿意地收回手。

猝不及防的,兩人一擡頭,視線又撞到一塊。

雪球夾在中間,左看看右看看,然後靠近江別秋,伸出舌頭舔了下他的臉。

江別秋不知道想起什麽,目光落在方覺的唇上,身體卻像觸電般彈開,頓時吓了雪球一跳。

他退後幾步,慌不擇言開口就是:“你這裏能洗澡嗎?”

方覺:“……”

江別秋:“……”

江別秋試圖補救:“……那水裏挺髒的,我身上黏糊糊的,不舒服。”

不知怎麽,方覺臉上突然露出一絲笑意,轉瞬即逝。

這個小鎮下面似乎有很多這種空間,應當是多年前科研人員居住過的地方。雖然時過境遷,但能量與水資源供應并沒有切斷。

江別秋站在淋浴下,木着臉抓了把頭發。

經細密的水流一沖洗,他冷靜了許多,開始思索方覺的目的。

他應當不是故意不和黃昏塔聯系的,這個地方處處透露着古怪,方覺可能發現了什麽線索,想深入調查。

在子夜區時,這個人就展現出極高的責任感和負重感,即便江別秋表現得輕佻又乖張,即便方覺一開始并不喜歡他這種性格,他也沒借此發難。

甚至還曾經讓雪球拼盡全力保護他。

可江別秋并不需要這種保護。

他經歷過破曉,世界上所有的危險于他來說都已然不值一提。

他抱着忐忑的心情從塔區趕到戰場遺跡,為的就是确定方覺的安危,可到了人面前,卻被他冷臉相對,甚至還要被攆走……真是不想還好,越想越氣。

淋浴的水嘩啦啦落下來。

江別秋隔着朦胧的霧化窗,看向浴室外方覺變形的影子。

突然間,他生出一個惡劣的主意。

水還是熱的,蒸騰的霧氣彌漫在狹小的空間裏。江別秋閉上眼,手緩緩往下。

起初他是抱着戲谑與賭氣的心态的。

哨兵五感敏銳,一丁點的風吹草動都不能逃過他們的感官。如若眼前有風,他們便能從風中聞到千山萬水跋涉而來的清甜;如若遇見大好的陽光,他們就能看到一切與炙熱相關的詞語,性、情欲、愛;如若觸感真實,撫摸便穿過肌理,透過骨骼,浸過血液,來到靈魂深處,在共鳴中洩露出呻吟。氣流湧動,他們便瞥見雪山的潔白;喘息不止,他們便捂住耳朵,不敢去聽。

一切開始在不該開始的階段,一切又結束在恰到而止的階段。

到後來,江別秋已分不清心中是戲弄多些,還是欲望多些。他靠在牆邊,任水流沖去白色粘稠物,聽着自己的心跳平複,喘息聲化為一聲長長的嘆息。

過去的數十分鐘裏,所在之處缥缈若雲端,他甚至想不起來,欲望攀上頂峰時,有沒有叫方覺的名字。

他走了出去。

方覺坐在原來的位置上。

他支着腿,半邊臉沒入陰影裏,另半邊臉被冷光映照如雪。聽見腳步聲,他緩緩回頭,輕聲道:“洗好了?”

江別秋:“嗯。”

方覺:“那就休息吧。”

江別秋頓了頓,點頭:“好。”

一夜無眠。

生平第一次,方覺對哨兵敏銳的感官感到苦惱。

窗外,某個星體的光被大片陰影吞沒,不敢探頭看世人的臉。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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