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又過一天,小鎮上空唯一的光源從地平線上升起。數以萬計的小顆粒在光線的照射下飛舞,這個貧瘠無人的遺跡裏,只剩死物在狂歡。
方覺和江別秋并肩坐在宛如落地窗的門口。
時間過去這麽久,黎明塔一直都沒聯系得上。而路易斯的狀态一天比一天差,從剛開始偶爾清醒,到現在陷入深度昏迷。如果再不加以治療,精神海崩潰只早不晚。
江別秋一直心神不寧。
為黎明塔,也為老院長。
雪球像是察覺到江別秋焦慮的心情,走近後“啪”一下就躺在兩人中間,邊舔爪子邊露出肚皮任摸。
方覺低眉瞥了一眼,沒阻止。
等江別秋反應過來的時候,手已經摸上去了。
一回生二回熟,江別秋摒棄雜念,将臉埋在毛絨絨裏,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們被攔在外面,焦慮無用,擔憂亦無用,唯一的辦法就是等。
江別秋撸豹手法娴熟,但也記得雪球是方覺的精神體,正在進行摸還是不摸的心理掙紮時,就聽方覺說道:“你有沒有覺得,高子默針對的其實一直是異能人?”
“嗯?”江別秋側過頭,順着方覺的想法思索道,“可我記得他對普通人也進行過基因改造。”
在黎明塔裏開會的時候,黎明塔曾說,除去亞特蘭蒂斯,高子默在污染體體內也提取過基因序列,來與普通人進行基因融合。
趁江別秋出神之時,方覺默默将雪球圈進懷裏,僵硬的身體才緩緩放松。随即他神色一變,正色道:“抛棄污染體這一條線還原試試?”
抛棄污染體與普通人基因融合這一條線的話……
他們曾經到子夜區,看到過被關押在籠子裏失去自由的向導林,按照地下世界的情報,這些異能人注射了亞特蘭蒂斯,至于活不活得下來,全靠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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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着,江別秋被帶到研究室,由于注射過破曉,得到了高子默的注意。
然後就是子夜區出現的污染體,他們抓了一群普通人,沒有人知道他們的目的。直到身為向導的晨晨出現……
每一個節點,都有異能人的存在。
江別秋神色凝重:“難道高子默所做的,是面相所有異能人的一次清洗?”
方覺淡淡道:“不确定,但可以肯定的是,高子默厭惡異能人。”
到底是什麽樣的恨,能讓他不惜一切,做出諸多反人類的舉動?
……白露嗎?
腦中飛速閃過一個女人的臉,條件反射一般,江別秋突然幹嘔起來。
剎那間天旋地轉。
那些仿佛刻在基因裏的灰暗歲月——空茫的天花板、冰冷的注射液體、哭喊、冷眼、捆住四肢的枷鎖、還有戰場上女性的殘破屍體……
江別秋咳得天昏地暗,眼淚不受控制地滲出,他弓着腰想讓自己平躺下來,卻因為痙攣挪不動分毫。
然後,一雙手接住了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熱度通過接觸傳到中樞神經,幾乎是躺醒了江別秋的神智,于是所有的負面感官像潮水一般褪去,整個世界只剩一種味道。
屬于方覺的懷抱的味道。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原本并肩坐着的姿勢變成了面對面,江別秋曲着腿,額頭抵在方覺的右肩,不斷喘着出粗氣。
方覺的手臂虛環在江別秋身側,不故作親近,卻也有着保護的姿态。
……陡然來這一遭,方覺着實被吓得不輕,雪球快速擺動尾巴,圍着江別秋來回打轉。
他胸口的襯衫被捏成皺紙,顫抖而脆弱的呼吸就在耳邊。好半晌,方覺才感覺江別秋緩過神來,下意識低頭去看,就對上人水光潋滟的眼。
江別秋胡亂擦了把眼淚,有些狼狽地開口:“……對不起,我剛才突然應激了。”
方覺抿了抿嘴。
他沒去問,也沒多說,只擡起自己手,極其自然地用袖子幫江別秋把淚珠擦去。
江別秋如遭電擊,表情慌亂,乍一看比剛才應激狀态下還要狼狽。方覺以為是自己的動作有些冒犯,皺着眉道:“抱歉……”
“不是。”江別秋搖頭,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是我的問題,我剛才想到了我的……母親。”
“媽媽”二字出口,到嘴邊卻成了冷冰冰的“母親”。他從來不刻意去想那個女人,一來是因為,只要一想到她,心中就充滿恨意。二來,腦中會閃現碎片式的畫面,這些畫面,能讓他不可抑制地産生應激反應。
如果只是回想起研究室裏的那些歲月,還不至于如此。寄居在“白露”與“媽媽”這兩個名詞上的,還有多年前,戰場熵的那具血淋淋的屍骨。
江別秋定了定神,撫摸着雪球的頭部,一邊安撫,一邊輕聲開口:“你應該知道白露——就是前高級生物工程師,現在的人類一級罪犯,是我的母親。”
方覺:“嗯。”
“她一生都在為自己堅持的事業貢獻一切,包括我。生前身邊圍着一群忠于學術的人,死的時候,卻沒人給她收屍。黎明塔将她關進監獄,卻沒看守好,讓她跑了出去。跑就跑了吧,偏偏要跑到這裏。”
這片戰争後遺留下的土地,連接着塔區與比格星。
戰火延綿,人類還未停止內鬥,各種武器都對準自己的同胞。白露那時興許是想去比格星,結果還沒走進通道,就被迎面而來的量子炮轟了個對穿。
“黎明塔最初建議我去給她收斂屍骨,我本來是拒絕的。”江別秋笑了下,“但想想,我對她死去的樣子還挺好奇的,就去了。”
人類在生死面前顯得如此渺小,生前用一段序列就能将人類基地攪得天翻地覆的傳奇人物,死後不過也是一抔黃土。
面對一團血肉模糊,看不出人形的東西,江別秋痛哭了一場,然後将她帶回了家。
面對這段往事,方覺依舊沒有過多表情。
在江別秋眼裏,方覺一直是個寵辱皆忘、波瀾不驚的人,喜怒哀樂都藏在皮囊之下。現在想來,之前在子夜區,方覺因為他注射破曉而發怒,應該是一件極其罕見的事。
但也正是因為方覺不會随意展露憐憫,他才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方覺。
可江別秋沒想到的是,回憶與回憶碰撞之下,方覺竟也回了一段屬于他的往事。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方方正正的盒子,放到了江別秋手上,說:“我以前住在盒子裏。”
“嗯?”江別秋一愣,“盒子?”
方覺:“這個盒子的名字叫‘你該做的事’。”
他出生在炎熱的月份,按照古地球的四季算法,那個季節應該叫夏天——正值異能人與普通人火熱交戰的時代。
在戰場上出生,面對無數死去的同胞以及人類無法窺見的未來,張雨庭就把名為“責任”牢籠重重扣在了方覺的身上。
從那時開始,方覺的生命就不屬于自己。
“你應該肩負起人類的未來”,“你不能輕易地憤怒與悲傷”,“阿覺,你不要任性”……
直到他踏入戰場。
方覺作為主力軍的後備力量,被對方切割戰線,落到最後。超強度的負荷下,方覺憑借着自己的強大,獨自在腥風血雨中撕開了一條口子。
敵人一面驚詫于方覺的力量,一面被前方的主力軍擊得節節敗退。
如果不出意外,方覺将殺出重圍,回到主力軍的隊伍裏。
如果不出意外……
這個意外是,精神阈值。
世界是公平的。當別的哨兵陷入精神過載需要向導安撫時,方覺能面無表情地走進污染區;而當他觸發精神阈值,沒有一個向導能救他的命。
他摔下戰艦,神志不清地滾落進廢墟裏。失感與超感雙重夾擊下,平日裏以冷靜聞名的最強哨兵,卻像一個剛出生的嬰兒一樣,控制不住自己的動作。
可誰也說不清,為什麽在戰場上,會出現一個弱小的向導。
方覺用僅剩的意識如此想到。
接下來,就是一段漫長的安撫。
處于精神阈值中,方覺對外有感知,但無法動彈。那個小向導很弱小,但很乖,精神體……看不清,但個頭很小——這是方覺唯一的記憶。
方覺十五歲,雪球還未長大,那個小個子就陪着雪球度過了每一個趨近消散的時刻。
“我精神海特殊,能夠匹配的向導少之又少。當他為了救我,強行和我精神結合時,我以為他會死。”方覺輕笑了下,“但他沒有。”
小向導看着孱弱,但很堅韌,甚至幫助那時的方覺重新回到他的單人戰艦。
離開的時候,方覺醒了。
短短十數年,方覺都把自己裝在貼滿“你該做的事”的小盒子裏,生平第一次,他産生了“我想”的心情。
我想救他,我想帶他回去。
“我帶着傷回去,告訴母親,那片區域裏還有活着的人。”方覺說,“母親卻說,不用管他,一個向導而已,死了還會再有,但戰争不能輸。”
“……”江別秋動了動嘴唇,“那,你回去了嗎?”
方覺面色淡淡:“回去了,但他沒等到我。”
他不顧張雨庭的反對,從盒子裏掙脫出來,重新回到那片有小向導的戰場上。可在途中,他們之間的精神連結就斷了。
精神結合不比身體結合,微弱的連結一斷,就消失在茫茫大海中。
而被動切斷精神連結,只有一個原因,一方死亡。
方覺的第一個“我想”,被殺死在戰争勝利後,草長莺飛的春天裏。
雪球已經睡了,腹部有節奏地起伏着。方覺擡頭看向江別秋,突然問道:“你小時候去過戰場嗎?”
江別秋一怔:“你什麽意思?”
方覺不答。
他只是突然想起,在地下世界僞結合時,對于江別秋精神觸網的那份熟悉感。
世上……會有那麽巧合的事嗎?
然而這話不知觸碰到江別秋哪處,他突然站起身,反問道:“你覺得我有可能是他?”
方覺沉默片刻:“我不知道。”
“我不是,方覺。”江別秋跨過雪球,遠離方覺,“我的記憶很完整,我沒有失憶的……”
話說到最後,又從喉頭囫囵滾進肚中。
等等,破曉。
他注射過破曉,那段與混亂瘋狂厮殺的歲月。
江別秋眼眶泛紅,強迫自己繼續說道:“我沒有失憶的機會,也沒有精神體,除了收斂白露的屍骨就沒去過戰場。就算你現在在我面前觸發精神阈值,我也救不了你。”
我救不了你了,方覺。
方覺也站起來,一雙波瀾不驚的眼看向江別秋:“如果冒犯到你的話,抱歉。”
他們平靜地看着對方。
可他們都知道,此時此刻,距離平生的一次心動,只一步之遙。
作者有話說:
這段劇情比我大綱裏來得快一些……果然角色都有自己的想法,當他們誕生的時候就不受我這個創作者的控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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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