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陰謀

布魯諾當初選擇了進軍隊,但因為年紀資歷，他在軍隊的職位并不算太高,至少沒有高到在戰報消息中出現名字的地步,艾米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聽到他的情況了。

而此時，他悄無聲息地從北方戰場溜了回來,費勁周折地見到了艾米。

他單膝跪在艾米面前，雙目通紅,張開嘴第一句話就是——“殿下,安東尼是個混蛋！”

他人高馬大地在她面前一跪，艾米頓時不自在了。

她覺得這像是她家孩子在外面欺負了別人家的孩子,別人家孩子現在來告狀了。

艾米想了想,這是在軍隊裏受到不公待遇了？似乎這一批輕請功的将領，沒有布魯諾的名字。安東尼也是的，布魯諾怎麽說都算是地地道道的公主黨，他稍微擡下手怎麽了！

“別着急，慢慢說。”艾米親手把布魯諾扶了起來。

布魯諾低頭抹了把眼淚，一個大男人，開口時還帶着哽咽，“殿下，從去年冬天到今年三月份，我們死了近九萬人。這一切，都是因為安東尼！”

艾米沒太當回事，順口安慰，“當初換防的确欠妥……”

“不！”布魯諾憤怒地打斷了艾米的話，“殿下，您不知道，從一開始的潰敗，就是安東尼的陰謀！他在試圖削弱貴族的實力，貴族私兵去前線援助，卻被他當做炮灰！貴族私兵，共計十三萬人上前線，然而歸來只剩下六萬多。有近七萬人把命丢在了北方前線。”

艾米心裏一驚。

布魯諾有備而來，将北方戰場這半年發生的事情細細跟艾米說明，将安東尼手底下嫡系和貴族私兵的調動與戰場局勢相對比，又列出大小戰役的傷亡情況。

不僅僅是貴族私兵傷亡慘重，那些監軍的貴族将領也死傷近半，安全返回帝都的，不是投靠了安東尼，就是混混沌沌，一無所知。如果不是見機早，布魯諾恐怕也早死了。

艾米聽着他一字一句，從最初的漫不經心，到不敢置信。

其實不必聽那些分析對比，她心裏就清楚，安東尼恐怕是能幹出這樣的事來。

畢竟，借着這一次的戰争，貴族手裏私兵死傷慘重，他借勢将魔法師團打擊的潰不成軍，他成了最終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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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魯諾哭的泣不成聲，艾米看着他卻只能沉默。

她知道安東尼想做什麽，也知道文森的立場，而作為她本身，有過在底層掙紮求生的經歷，對于他們的理想她也不可能不認同。

焱耀帝國，甚至周邊的幾個鄰國，那麽多的子民，魔法師才有多少？可是平民終日辛勞，求平穩三餐而不能；傭兵拿命去拼，也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只有魔法師，驕奢淫逸，坐享其成。這個世界不該是這樣的，至少從艾米的角度來看，她很佩服安東尼和文森。

可是，那時幾萬的人命啊！認識的，不認識的，帶着一腔熱血保家衛國，去支援的，艾米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心裏忽然覺得有一種莫名的懼意。

她想起當年那個寒冷的冬天，安東尼把她從千軍萬馬中救出來，發現她不是大公主後，将她一個人丢在了荒郊野外；又想起當初她不願意嫁給他，他把她從城門口揪住的事。

此人心性，好的時候那是真好，但狠心的時候，也是真的狠心。

布魯諾狠狠地哭了一痛，艾米讓人把他送走，暫時住在原本的公主府上，并囑咐他不許把事情說出去。

她是個心軟的，為防安東尼要把布魯諾滅口，她還是先把布魯諾看起來比較好。而且他也不希望布魯諾出去亂說話，鬧出什麽事來。

艾米坐在那裏想了想，腦子裏卻一團亂，有些疲倦。

文森逆着光遠遠地站在門口看着她，卻沒有靠近。

艾米知道他在那裏，卻不想開口不想擡頭不想說話。

文森猶豫了片刻，終歸還是慢慢地走到艾米身邊，把手搭在了艾米肩上。

“你知道，你知道安東尼的計劃！死了那麽多人……”艾米卻一把打掉他的手，開口時，被自己尖銳又質問的語氣吓了一跳。

“我知道。”文森抿了抿唇，語氣有些無力。

他忏悔一般低着頭，然而艾米卻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文森試探着抱住她，“我一直不敢跟你說。我知道。我沒想到他真的會這樣做，我知道的時候，已經晚了，已經死了很多人。……不，也許我還是有機會能阻止他的，阻止死更多的人。可是……”

文森抵着她的額頭，眼睛看着她的眼睛，各種情緒混雜在一起，有些語無倫次，“我知道他的選擇是對的，我狠不下心，但我不能阻止他。也許還有別的辦法，可是，已經死了那麽多人了，我……”

他像是終于找到一個宣洩口來傾訴，又像是尋求艾米的認同。

艾米只是在心裏反複念叨着，八萬多人死了，八萬多人。

整個焱聖城，焱耀帝國最繁華的城市，大概也只有十來萬人口。八萬多人，那是半個城市了。

原本，她以為他們是為了保家衛國，然而最終，卻只是一個陰謀。

那些人，都是平民，是貴族領地的家奴。

安東尼不是針對的是貴族嗎？可是為什麽，卻要坑死這麽多的平民呢？

她反手抱住文森，“文森，我覺得害怕，憤怒，難過。”

“文森，你不會這樣做吧？”她急切地，想要證明什麽一樣的問。

“我……我做不到。”文森有些矛盾有些痛苦地替安東尼辯解，“我其實，曾想要做這樣的人。強大，冷靜，決斷。血統劃分地位，千百年來帝國的統治，我……至少在我和安東尼的角度看來，想要改變這樣的局面，必要的犧牲和手段是必不可少的。安東尼，比我勇敢。”

然而艾米已經聽不進去那些為安東尼辯解的話，她想她或許真的不适合坐在如今這樣的位置。

她曾有野心，想要成為有權力的人，再不被誰掌控命運。這份野心曾經悄無聲息地膨脹，而當文森活着回來，她有了退路有了依靠，那些野心又悄無聲息地漸漸散去。

當她一封封接到來自前線的敗績時，一日一日心如火燎的煎熬，她發現自己完全沒有辦法肩負起一個國家的興衰，而掌控別人的命運也不是件輕松的事，現在她就在想，如果她不接受安東尼的建議，不召集貴族私兵去北線支援，是不是就不會死那麽多人？

可是那樣是對的嗎？如果不借助這一次的事，安東尼又該如何打破局面呢？

但誰又能保證安東尼、文森和她的看法是正确的呢？

艾米覺得前所未有的混亂，好在，如今還有一個懷抱可以讓她依靠。

她靠在文森懷裏，心裏紛亂的思緒漸漸有了一個明晰的出口，“文森，我們想辦法走吧。”

她牽了牽唇角苦笑了一下，她似乎并沒有多少長進，就像安東尼當初指責她的，遇到事情只會想逃。

可是，如今她已經是焱耀帝國實際的掌權者，她不退，接下來又能怎麽樣呢？

殺掉小皇帝？殺掉安東尼？

安東尼走的路，她認同，但跟她想走的并不是一條。她缺少那種殺性，而安東尼有。她不退，總有一天會阻了安東尼的路。

如今這樣肩負整個帝國興衰，不進則死的生活，并不是她想要的。

艾米忽然意識到自己如今也算是把自己的命運握在了手裏，至少她可以選擇跟文森在一起，也可以跟文森一起慢慢籌劃自己的退路。

“好。”文森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地應下。

兩個人安靜地相擁，那些焦慮，矛盾，迷茫的情緒漸漸平息，文森忽然嘆了口氣，說：“艾米，多幸運，我娶到了你。”

作為很早就相識，多少次生死間并肩攜手的兄弟，沒有人比他更看的清楚安東尼一步步的改變。從理想化的驕傲青年，一步步走到如今，把自己逼成了這個樣子。

文森佩服安東尼。

可是，他心裏又有些可恥地後怕。

他曾經一直在努力做一個這樣的人，做一個真正的王者，一個殺伐決斷冷靜理智的王者。

他甚至已經邁出了第一步，拿出了自己的婚姻作為妥協，以換得傭兵之國暫時的安穩。

可是如今看到安東尼的樣子，他覺得恐懼又慶幸，他幸虧沒有成為這樣的人。

安東尼接到屬下報信，得知布魯諾從北邊逃回來被大長公主殿下保護起來了，于是放下手邊的事情匆匆趕來。

他如今風頭正勁，又跟大公主殿下是正經的夫妻，一路闖進來沒人敢攔他。

然而他站在門口，看着安靜依偎的兩個人，最終卻沒有打擾，默默地退了出去。

他伸手摸了下手臂上的牙印，靠在外面的柱子上望着天發了一會兒呆，又跟來時一樣急匆匆地走了。

人生漫漫長途，故人零落，所有相伴的人，都只是過客。

作者有話要說：這篇文快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