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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個月後——

幸得墨龍這匹駿馬,穆容華自得知殷叔在關外出事、到快馬趕至,僅花十日。殷翼當日是領着人前去接應域外趕來的一批香料,走這批貨,路還是新開的,若能走通、走順,廣豐號關外貨棧才能穩立。

但結果貨沒接到,人亦失蹤。

所謂出外靠朋友,穆容華自知離開自家地界,想要探消息、借人借力,還得摸清地頭屬誰。于是又花去幾日時候,透過某位中間者牽線,來來回回斡旋,終得響應,只是——

此時坐在大紅花轎內,他撫着身上的大紅嫁衣,聽着轎外的噴吶、鑼、钹吹吹打打……自己究竟應下何事?想過又想,胸中仍虛浮不定。

約莫一個時辰前,他與那位中間者第三次會晤,對方說,“地頭老大”願意相幫,手邊也已掌握明确線索,亦布好了局,然萬事倶備只欠東風,問他願不願意當這股“東風”?

怎能推卸?!

自然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只是沒料到,這股“東風”,竟是如此——

“地頭老大”傳話過來,說是布下的局裏,就少一位膽大心細的姑娘來充當新娘子。而這新娘子明擺着,就是用來釣賊上勾的大香肉之一,所以最好會點拳腳功夫,最好身強力壯、力氣十足,最好不怕真被賊人輕薄去,最好最好,來個男扮女妝。

他求人幫忙,自個兒哪能不出力,“地頭老大”既如此要求,他便入局,妝點成新嫁娘模樣上花轎。

原以為一切作作樣子而已,豈知啊豈知,一場迎親嫁娶的戲作足真樣。

鳳冠的樣式小巧精致,他頭上沒罩大紅喜帕,而是頂着一幕用米粒般大小的珍珠串成的蓋頭。

他撩開轎窗簾子,再撥開面前垂墜的珍珠串,悄悄觑向外邊。

怕攪了“地頭老大”的局,今日随他去見中間者的穆家人馬聽他吩咐,先被遣回數十裏外的關外貨棧待命,只有他的小丫鬟倔着驢脾子打死不退,硬跟到底。

寶綿正亦步亦趨跟在轎側,竟也穿得全身喜紅,打扮成随嫁的小喜娘,圓臉紅撲撲,嫩唇點縧,就可惜表情有些兇狠,她皺着眉,眸子瞠得圓大,滴溜溜轉,怕有惡人藏在暗處、随時要撲來似。

小女孩家一番妝扮後,果然是含苞待放的可愛小花……穆容華瞧着心底泛軟,随即想到自己此刻模樣,不禁苦笑。

扮成女子,還鳳冠霞帔上花轎,他都不曉得手腳該怎麽擺啊。

花轎突然一頓,落了地,他趕忙回複端坐姿态。

外邊喜慶樂聲和喧鬧人聲交疊不休,炒得火熱,忽聞媒婆揚高嗓子招呼……

“來啦來啦,新郎倌踢轎門、迎新娘子來啦!”

媒婆口中随即流瀉出成串的吉祥話,穆容華聽到踹轎聲“咚、咚——”兩響,接着大紅錦簾一掀,他尚未定睛,一只強而有力的大掌已精準攫住他單腕,幾近粗魯地将他拽出轎外。

媒婆哎呀呀痛心叫嚷:“要用喜彩帶子呀!新郎倌得用喜彩帶子将新嫁娘牽出來才是,就你急巴巴、粗粗魯魯,成什麽樣?!好歹老娘也是縱橫關內、關外四十餘年的紅媒之一,你小子多少放尊重些!”

穆容華倏地撞上一堵銅牆鐵壁。

隔着彼此衣物,仍可清楚感覺對方驚人結實的軀幹。

太多聲音争先恐後擠進耳中,嗡嗡亂鳴,他聽到媒婆罵罵咧咧,聽到周遭賓客樂笑,甚至聽到寶綿發了怒、龇牙咧嘴死命要磨出喉頭的嗄聲,然後他還聽到……聽到他曾嘗試去學,卻只學得一身矯情的潇灑朗笑。

那新郎倌哈哈笑道:“今兒個是漢女出嫁關外,來到這兒就得按這兒的路數來走,咱們關外漢子不用喜彩帶子,專搶女人入賬,王媒婆您歇歇吧,這新娘子咱自個兒辦了!”

終于終于,穆容華雙眼适應了一幕碎光晃動的珍珠蓋頭,從縫間瞧清——

“你……”真傻了、怔了,串串珍珠後的眸子眨也不眨,都瞪懵了。

“我。”新郎倌笑咪咪,深不見底的黑瞳閃亮亮。

“……珍二。”勉強就喚出這二字。

“穆大少。”新郎倌咧嘴笑,兩排牙白燦燦。

穆容華左胸頓時驟跳,似渾身熱血往腦門直奔,僵凝的思緒活開了,左突右沖……突然間,明白了。

“地頭老大……原來,是你……”喃喃自語,他目不轉睛。

游石珍只笑不語,算是默認了,而眼底的爍輝似贊賞、似挑釁。

仿佛還覺整弄得不夠痛快,他粗臂一振,将“新嫁娘”挾着便走。

周遭頓時又掀起一陣叫鬧樂笑。

穆容華本能地掙紮,掄起拳頭想往他肋下招呼,游石珍挨在他耳畔吐氣……

“穆大少別忘自個兒是歡喜出嫁的大閨女,戲得作足了,可不能被識破。”穆容華聞言一凜,腦門陡清。

原要揍人的手改而攀住對方,他緊聲低問:“我欲追查的那些人,正躲在暗處窺伺?”

游石珍咧嘴再笑,氣死人不償命道:“所以還請穆大少配合些,耍耍新娘子的小嬌羞,而非動不動便擺出全武行意圖欺壓親夫。”

親、夫!

珍珠蓋頭因他挾抱之舉而滑至一側,穆容華死瞪着他,鼻翼微微鼓歙。

無奈啊無奈,自己有求于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一向是清傲雅正的人,此時在他挾制下忍氣吞聲,忍得俊潤面龐都繃緊了,可憐的尖尖下颚還氣到微顫……游石珍很痛快。想仰首哈哈大笑的那種痛快。

若穆大少為個人利益向他低頭,他決計瞧不上他,偏偏為的是他廣豐號的夥計同伴。

聽中間者幾番傳話,姓穆的着急自家夥計們的下落,遠遠超過關心那批珍貴的香料貨物,所以,欸,他此時的痛快其實亦包含對某人的賞識啊。

但,該玩的,還是得玩。

“穆大少此番又落進本大爺手裏,爺承諾過的,自然要陪你好好過招呀。”

穆容華于是被玩了。

這是場“漢女出嫁牧族漢子”的婚事,因此禮俗裏有三拜成親、送入洞房,亦有篝火慶典,男女老幼圍着熊熊燦火飲酒吃肉,彈琴唱吟又跳舞。

說到洞房,其實是一座大大的羊皮帳子,很大,很幹淨,上方的支撐架子還綴着許多紅緞和喜彩以增添喜氣,很多擺設皆是新物,且角落堆着十數只紅禮箱子,全是嫁妝。

穆容華忍着氣,與一臉燦爛喜笑的“新郎倌”拜天、拜地、夫妻交拜後,直到進入羊皮帳子裏,才得以重重、沉沉地吐出那口郁氣。

忍到胸內幾要炸裂,想回嘴、想狠揍珍二幾拳,但,不行。

這哪是過招,根本是被對方壓着打!

不想了,不想不想了……那些皆非要務。重要的是,得看清珍二的布局。

游石珍這人心思極細,他曾說關外有一馬場,有一匹名喚“刁玉”的小牝馬,而這小小牧族部落不似他的老巢,是他向牧族友人相借來的倒有可能。

今日一場喜慶,從媒婆、轎夫到賓客皆是珍二的人,說明他們謀劃此局已久,只是扮演新嫁娘的人一直未決,該是太過危險,珍二不想讓任何一位姑娘家冒此險,而殷叔的人馬出事,他穆容華恰在此時被牽涉進來,就成了“新嫁娘”的不二人選。

那麽,珍二追的這批賊,與當日劫掠殷叔他們的那些人,是同樣人馬了?

關外馬賊!

之前珍二被自家手下喚回,那鸠衣勁裝的年輕漢子确實提到馬賊。

馬賊搶貨搶莊子、劫色劫財,而人命皆能換錢,被擄走的男女只要能換到贖金,亦能将人放回,但那些貌美姑娘家就難說,不知要被摧殘成什麽模樣,即便撿回一條命被釋出,一輩子怕也毀了。

若然誘的是那些惡人,馬賊搶盡禮金和嫁妝,豈有不搶新娘子之理?!

“寶綿,別踱來踱去,過來坐下。”他朝那個一臉氣呼呼的小喜娘徐慢命令。

小姑娘知道主子被欺負了,又沒法發難,臉上和心裏可都郁悶極了。

寶綿腳步略頓,還是聽話踱了回來,乖乖坐下。

像是直到此時才定下心望着主子妝容,寶綿眨眨陣子,看了又看,她起手比畫,最後翹起圓潤大拇指——

這模樣,真好看。真真的,好看。

穆容華微怔,淡淡笑了。“肚餓了吧?快吃。”他将矮幾上的酪餅、烤肉和鮮果盤推到小丫鬟面前。

寶綿小肚子咕嚕咕嚕叫着,完全遵從主子指示,抓起食物就大口啃。

穆容華靜靜看着寶綿吃飽喝足,最後才暗暗掏出包裹着蒙汗香粉的素帕,往小丫鬟口鼻上一朦。

寶綿昏厥前,一雙圓眸瞪得兇狠,醒來八成又要擺臉給他這個主子看。

他把小姑娘抱到角落,用一件不起眼的厚毯巧妙遮掩了。

“你家少爺等着被擄,總不能讓你也跟着涉險。”

先是守株待兔,誘敵先發,接着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他看懂珍二的局了。

賀客們醉的醉、倒的倒,而篝火漸熄,馬賊選在此時進擊。

他們行動出乎想象的迅速,擄走幾名醉步蹒跚、不及躲藏的牧民,搶走為數不少的賀禮,再拖走幾箱值錢的嫁妝,正納悶為何滿場找不到年輕女子好劫回老窩消消火、解解饞時,見到羊皮帳子內的新嫁娘,賊的魂都樂飛了。

紅衣如花,玉顏勝雪,身長欸……是高了些,胸脯嗯……是不太豐滿,但身姿好看,裙裏一雙玉腿肯定也修長誘人啊!

毛手探得長長,所有賊都想往新娘子臉上、身上摸上幾把,最後是為首的黑漢大喝一聲,才把一幹色心蠢動的家夥鎮住。

穆容華兩手被縛在身前,丢上賊老大的馬背,像一袋米糧般被載往賊窩。

心知游石珍的人馬定然追蹤于身後,亦知他底下能人無數,任憑馬賊飛移得再快、不落痕跡,珍二與其手下必也不會放過。

胸內如落定海神針,心定,思緒便也靈動,他悄悄扯掉成幕的珍珠蓋頭,一顆顆沿路撒落,希望能幫上珍二的忙,亦是幫自己一把。

他撐撐撐,忍忍忍,咬牙支持,撐到馬賊頭頭終于要撕掉他身上嫁衣上下其手,才不得不反擊。

當他曲膝狠撞賊老大硬脹的胯下之時,賊窩裏鬧起大動靜,火藥炸開的聲響轟隆隆,一陣強過一陣,連連炸開七、八響!

趁賊頭老大搗着重傷的胯下哀嚎,他仍遭捆綁的雙手又急又狼狽地掏出蒙汗藥帕子,撲去狠狠壓住賊頭臉面,确定後者被迷昏,他起身便往房外沖。

馬賊隐密的老窩是一處占地不小的窯洞,适才被帶進老大房內,他努力記住方位,只是此時沖出來,外邊亂作一團,被炸得灰飛塵揚不說,刀劍利器交擊聲和叫罵聲此起彼落,他處境更危險!

“穆容華!”

一聲震吼似利刃碎石,硬生生劈進他神魂深處!

他循聲揚陣,在幢幢躁動的人影中看到游石珍那雙兇狠的、野蠻的,竟明亮如晨星的眼,珍二手中長鞭不斷揮動,鞭及之處,哀嚎遍響,但那雙灼灼火目一直、一直鎖住他。

意動瞬間,瞬間凜然,由心至身皆被無形力量貫穿,不懂究竟憑什麽,但穆容華卻知,他足可完完全全地信任珍二、托付珍二!

他高高舉起被縛住的雙腕。

下一瞬,長鞭如靈蛇吐信竄騰而至,僅聽“啪!”地脆響,粗繩被巧勁鞭裂開來,他雙腕陡松。

“穆容華!”

這一聲厲喊飽含威怒意味,因束縛一去,穆容華轉身便跑,往窯洞地底奔去,根本不顧自身安危。

若推測無誤,地底便是囚禁肉票的所在。穆容華在被帶進賊老大房裏之前,就看到這一趟被擄回來的牧民們,一個個全被押往那個方向。

他心知肚明,今日被劫進賊窩的牧民,想必有許多都是假裝被擄,好與珍二來個漂亮的裏應外合。

但必定還是有人被囚于窯洞底下——若珍二與他的敵人是同一批人馬,此時遭囚之人定然有他廣豐號穆家的夥計和護衛。身為廣豐號當家,他怎能不理?怎可不救?怎能深入虎穴了,還保不住衆人?!

所以想也未想起腳便沖,怕四周炸得灰飛煙滅、土崩牆裂,而人不及救出,整座賊窩便要垮下。

果然如他推斷,窯洞地底挖出大坑,黑壓壓囚着人!

囚室如巨大深井,牢門位在頂端,要扳開不是易事。

穆容華迅速觀察一番,弄懂了,必得借由一些重量下壓,才有辦法升起牢門。他攀上石欄欲往下跳,想用自身的重量加壓,讓牢門升起。

“找死嗎?!”

背後爆開狠罵,穆容華不及回應,只覺背心一緊,整個人已被往後狠扯。

那人力道下沈了,把他重重摔在地上。

他背疼、臀也疼,尚不及爬起,那個扯他、摔他的人竟代替他往下躍落!

“游石珍!”他踉跄撲至石欄邊,雙陣幾要瞪突。

若方才他真不管不顧躍下,此刻定變成渾身插滿飛箭的“刺帽”——底下設有機關,他根本不知。

二十多道的利箭從四面八方發出“飕飕飕——”厲響!

穆容華不敢眨眼,怕瞬間錯過男人靈動似飛猿攀壁、游騰若蛟龍得水的身影,見那握在掌中的長鞭尋隙一甩,精準巧妙,立即破了箭陣,他才覺提至喉頭的心終于歸回原位。

深井囚室的門得以大開,不少人從裏邊爬出,而幫忙拉人上來的,好幾個皆是今日喝得醉醺醺被劫回的牧民。

穆容華亦攀在石欄幫忙拉人上來,焦急着想确認當日失蹤的自家夥計們在不在裏邊;他認識那些人,記得每個人的名字,甚至與那些人的爹娘妻兒都曾說過話、聊過事,他身為東家,底下夥計們雖仰賴他吃穿,但不能把人家的命都給賠上,他很怕,怕要辜負誰,對不住誰……

“穆少,您、您怎……您竟親自來了!”驚。

“穆少……真是您呢!您這模樣……”大驚。

“穆少穆少,咱們沒事的,但您……您出了啥事了呀?!”大大驚!

穆容華沒空細說,瞧着救出的幾名夥計,還少兩人,不見殷叔和少年……

“穆少!”

那聲音熟悉且爽俐,穆容華随即回眸,往囚室內遍尋不到的少年正朝他跑來,滿頭滿身的土灰塵屑,眼睛卻興奮閃亮,像辦成了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

“朗青,你義父呢?!”穆容華按住少年臂膀,沖口便問殷翼下落。

“啊?!”少年一怔。“義父他……珍爺沒告訴您嗎?”

“小子,最後一批玩意兒要爆了,不出去,留這兒等死嗎?!”确定深井囚室已清空,游石珍以長鞭勾住石攔,躍飛上來。他沖着朗青眨眼,少年朝他咧嘴笑開,眼底閃動的光芒,明明白白是崇拜神氣。

他穆容華的心腹,何時被姓游的“收買”了去?!

“朗青,這究竟怎麽回事?殷叔他……”

“娘子啊,為夫的救你來了,你乖些,有事咱小兩口出去再談。”游石珍玩得很樂,能玩到穆容華他就樂。

不等穆大少反擊,他抓住他的燦喜大紅袖,扯着便跑,還繼續貫徹氣死人不償命的行事準則,嘿嘿笑道——

“馬賊的窯洞建得隐密,裏邊倒四通八達,這時塵土飛揚不好瞧清,我在前端開路,就有勞穆大少當一盞引路明燈,引衆人跟随過來。”

穆容華過了會兒才想明白,珍二的意思是,他一身嫁衣紅彤彤,衣上還繡珠繡片,最最招眼,大夥兒跟着他跑準沒錯,準能被珍二帶出窯洞。

怎會有這麽、這麽讓人生氣的人?!

真是……實在是……欸,又是一整個想罵罵不出的氣悶啊!

“穆少,小的我對天發誓,事前我真不知穆少也會加入今兒個剿賊窟的計劃,還……還身負重責大任,如此委曲求全……”輕咳兩聲。“其實穆少您這身打扮,說實在話,還真挺美的。”被主子淡淡冷睨一眼,少年趕緊端正神色,很乖巧地眼觀鼻、鼻觀心,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清楚交代。

他當日受了幾處刀傷,朗青背着他逃走,躲過馬賊捜捕,最後遇到一批在關外某處馬場作事的牧民搭救,之後才知馬場主人身分。

殷翼現下仍在游石珍的關外馬場養傷,而義子殷朗青得知游石珍欲剿馬賊賊窩,真真打死不走,硬要跟到底,今日埋火藥引爆的活兒,有一場就是交給朗青獨力幹成,少年心性自是感到無比痛快。

忙亂了一日一夜,此時一夥人返回牧族部落,遠天已透青亮。

幾個時辰前,小小部落雖遭馬賊肆虐,但重整得極快,且早料到珍二會帶回不少人、拖回不少玩意兒似,被留下的牧民們已備好要安頓大夥兒的熱湯熱食,連篝火都再次燃起取暖,還搭起幾座供人歇息的羊皮帳。

寶綿也已轉醒,穆容華吃了她好記火爆怒瞪。

小丫頭替他備燒燙燙熱茶過來,瞪他。替他端香噴噴熱食過來,再瞪他。幫他拿軟軟毯子暖身,繼續補瞪。反正丫頭一生氣,他這主子就挨刮,這事常有。

然後他觑見朗青較自個兒還慘,被寶綿用冰涼透骨的冷水清洗手臂和頰面上的幾處小擦傷,小姑娘堅持得很,清洗了一遍又一遍,凍得那少年哀哀叫,但寶綿挑起秀眉睨人,一副“就這點苦都扛不住算啥英雄好漢?”的表情,少年看懂小姑娘眉眸間的神态,立時很硬氣地閉嘴……穆容華見了,心裏禁不住笑,那抹太過愉悅的笑幾要躍出唇角了,卻被一屁股挪到他身畔的男人給弄擰。

大事底定,不大不小的事就交給其他好手處理。

餘下的人該睡的睡、該吃喝的盡情吃喝。

游石珍環顧周遭,見那抹離篝火稍遠的清減肥影,一身燦紅映在泛青的天光間,仿佛寒天徒留一點紅,格外搶眼,格外的……他說不出那種古怪意境,只覺有種近乎凄清的絕豔,莫名的,令人胸中發緊。

他大剌剌坐近,雙臂慵懶盤在胸前,故意用肘部頂頂對方。

這舉動很是親昵,穆容華上身被頂得微晃,穩住後定定看他,以為珍二有話要說,結果僅沖着他笑出兩排白牙。

“穆大少還不困?”

“珍二爺不也沒睡?”

“那是。”游石珍點點頭,“你不困,我沒睡,那咱小兩口談情說愛吧。”

就說這人嘴裏吐不出好話,沒半刻正經!

穆容華不理他的戲谑笑語,直接問道:“我家殷叔在珍爺的馬場養傷,朗青說,他問過珍爺能否遣人上廣豐號貨棧遞個消息,珍爺為何沒做?”害得他快馬加鞭趕至,跟只無頭蒼蠅般四處探問夥計們下落,急得不行。

“咦?有這麽一回事嗎?”挲摩下颚,認真思索。“唔,如今仔細想想,好像……依稀……似乎……唔……是有吧。欸,是說人非聖賢,偶爾忘事也算尋常啊。”

跟個絕頂無賴怎麽鬥?能怎麽鬥?!

根本不能鬥!

穆容華自知敵不過,只求穩心淡然。

他極輕一嘆,從袖底摸出一物遞去。

“這東西,珍爺的。被王媒婆要求換上這身嫁衣,我怕把它弄不見,所以一并塞進嫁衣袖底,沒想,真又遇到珍爺,如今物歸原主最好不過。”

游石珍濃眉飛挑,接過自個兒綠底金紋的袖帶,嘿笑了聲——

“是了,帶子在你那兒呢。穆大少貼身帶着,當真對我情深意重。”

……貼身帶着?是貼着他哪處?!

不鬥不鬥,鬥也鬥不贏,他不跟無賴漢計較。

穆容華很無言地瞪着身側的黝黑漢子,見他抽起袖帶,兩下輕易地将亂翹的黑發紮作一束,甩在粗頸後,這才明白,他其實拿袖帶當發帶用,此時亂發束起,面龐清楚顯露,輪廓更為峻厲分明。

“穆大少——”綁好頭發,游石珍兩手又習慣性抱在胸前,手肘再一次頂頂清俊公子,沒個正經又道:“咱曉得你現下定然感激我、感激得不得了,但掃了馬賊的窩,其實不全然因你相求,游家太川行在關外亦有貨棧,且不止一處,再加上也得護着馬場裏大夥兒和牧族朋友們的安危,所以才幹這一票。”低笑兩聲。“你可別承這個情。”

穆容華一怔,一時間看不懂這葫蘆裏賣什麽藥。

按理說,珍二必然挾恩索報,怎可能輕易放過他?

游石珍見他眸中深思,于是咧嘴一笑——

“再有,我之前待你嘛,是有那麽點刻薄、那麽點愛欺負人,你也別往心裏去。你不記我這恨也別承我這情,你我算兩清,咱們不打不相識,哥哥我呢,往後會好好待你,如何?”

一路追蹤馬賊,事前已作部署,卻見沿路有他穆大少特意留下的小物,讓他們一幹人馬能更加迅捷地跟上,順利潛入。

拾起那顆顆散了串的細圓珍珠,游石珍心裏翻江倒海般掀動。

原就對穆大少很有感,覺他好玩,覺他沈穩且膽大心細,覺他溫溫漠漠的表相底下藏有真性情,敢為內心珍之重之的人涉險犯難,雖清雅過了頭,也算得上是條漢子。

他喜歡這個穆家大少,是個性情中人啊,簡直太喜歡,喜歡到不抓來當兄弟着實對不住自己。

鮮少有事能驚得穆容華張口忘言,此時一張俊容就這懵了似的模樣。

“你那是啥表情?不信我?”游石珍蹙眉,後再想想自己的所作所為……

欸,算了,不怪人家!他抹了把臉又搔搔耳後。“大丈夫縮頭是一刀、伸頭也是一刀……呃,不,我是說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呃,也不是,欸欸,總之哥哥我認了你這兄弟。”

“……二爺是在向穆某賠罪道歉嗎?”

“賠什麽罪?道哪門子歉?!都說兩清,你清我也清,咱們從頭交往。”

這般一廂情願,還如此的理直氣壯,穆容華見他眉目朗闊,唇上的笑既野蠻又亮得令人轉不開眼,頓了會兒才徐徐吐出一口氣。

游石珍跟一幹手下和牧民朋友們打鬧慣了,想也未想一條胳膊便橫搭過來,半身很故意地壓上俊雅公子。

穆容華再徐徐吐氣,除了被壓得有些前傾,他動也未動。随即,溫燙的男性氣息在頰邊暖開,他牙關微繃,聽珍二低聲道——

“先透個事兒給你,方才聽墨大、老圖商量着,明兒個要拉螳子上來笑樓開葷,那是關外有名的花樓,樓裏的姑娘與漢家女子絕對是不同風情,你來,咱們一塊跟去。”

螳子是穆容華之前就見過的,那名鸠衣勁裝的年輕漢子。

……開葷嗎?穆容華轉動眸珠,淡淡斜睨近在咫尺的剛俊面龐。不知因何,心底升起一抹古怪抗拒,想退閧,搭他肩膀的男人根本賴上他,直靠過來。

“穆大少因公因私,多少訪過永寧城內的花街柳巷,經驗肯定豐富,戰績肯定輝煌,這一次不跟去見識見識,豈不可惜?”

經驗豐富?戰績……輝煌?!

穆容華額角鼓跳,暗思,必然是因他與秋娘之間的交情,才讓他有如此想法。

“珍爺見多識廣,還需上來笑樓見識嗎?”嗓音低柔微冷。

豈料游石珍五官一糾,語調陡揚——

“是不是?!是不是?!”頭一甩,他猛拍大腿兩記。“其實沒上花樓見識過,也不是什麽天大糗事!偏偏墨大和老圖那兩只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老鬼,動不動就拿這點戳我,還道男人們作兄弟、姑娘家當衣服,同甘共苦更得一起風流,那我……就想……生意場上少不了三教九流,你也是出來混的,在胭脂花粉堆裏混得比哥哥我更如魚得水,帶你上來笑樓吃吃喝喝見姑娘笑,咱倆也好一笑泯恩仇啊!”

穆容華又被他一番話弄得傻眼。

原來想招他一塊訪花樓,不是珍二爺心裏想姑娘,而是以為他穆大少與人生意往來,習慣在紙醉金迷的溫柔鄉裏決策一切。

等等!這男人适才話中之意,莫非……他……

“所以,珍爺的的确确從未上過花樓?”

“……呃!”

兩張臉離得甚近,雅正清俊對上粗犷峻毅,後者黝膚透赭,顴骨深紅。

然後,有人惱羞成怒了——

“連你都要拿這事戳我嗎?陰險啊陰險!”就不該說溜嘴啊,可惡!

吸氣,吐息,吸氣,吐息……沉沉吐納幾次後,穆容華斜睨他,微啞又問——

“那開葷呢?珍爺幾歲時試過?對象是哪兒來的姑娘?”

連三問。

惱羞成怒的某人被死死問住,長目暴瞪如銅鈴,兩片好看的唇摩挲再摩挲,跟游石珍幹脆長臂一圈,勒住文雅公子的細頸,粗聲粗氣道——

“是怎樣?哥哥我就是練童子功出來的,沒開過葷又怎樣?哪一點比不上人家?告訴你,每天早上我可都是得天獨厚又一柱擎天!”急欲證明似,他另一手探去捧住自個兒沉重的胯下,用力掂了掂。“你的家夥有哥哥的威武嗎?這副家夥好歹養了這麽久,往後拿來打姑娘,肯定要挑個最好、最美的來打,還就打她一個,哥哥我可是有節操的,怎可随便失節?”

穆容華聽得兩耳發燙,心音促急。

被他幾近粗暴地勒在臂彎裏,似該掙紮生氣,但……某個他不知道的所在正湧出一些什麽,有驚有喜,想嘆想笑,覺得必須離珍二遠些,又覺遠離了、錯過了,不能深交,胸內有淡淡的痛、深深的悵惘……

此次救助殷叔、直搗馬賊老窩相救廣豐號夥計等事,游石珍雖要他別承這份情,但怎麽能夠?

當時在深井囚室,若非珍二實時将他扯開,在面對那道飛箭機關時,自己即便不死也必受重傷。

可他什麽都沒提,仿佛那并非什麽大事,而大事是……一副家夥打姑娘?胡亂想,面紅耳赤,他腦袋有些發昏,身子有些古怪。

被珍二惡狠狠困住,他竟覺……覺得珍二的胸懷硬邦邦、熱呼呼、暖烘烘,令人很想……就這麽靠着、賴着……

游石珍見他不語,以為他被堵得無話可說,遂眯眼笑,繼續搶進——

“穆大少,是說,唔……這麽近近再近近瞧你,有句話擱在我心裏,不說不痛快啊!”一頓,他掂過自個兒胯下的大手改去捏文秀公子的雪颚,還歪着頭輕佻打量,學惡霸口氣嘿嘿笑道:“娘子,你生得很俊呀!真讓人心癢難耐啊心癢難耐,不如從了哥哥我,咱小兩口就地就來?”

雖說恩怨兩清,但穆大少依舊這樣好玩,逮到機會豈能不玩?

什麽“娘子”、什麽“小兩口”的,穆容華明知某人故意鬧他,心卻如擂鼓般震得砰砰山響。

不應該啊,這朦胧而起的心思太柔、太軟。

他定然累了,才會掌不住心緒。

“咦?”游石珍以為勾在臂彎裏的腦袋瓜又會擡得高高斜睨他,結果任他又勒又捆的人卻掙紮起來。

他松開箝制,就見穆容華有些搖晃地起身,待站定,朝他深深作了個揖。

“此次穆家關外遇難,多謝珍二爺鼎力相助,穆某銘感五內,必承此情。”

“你……喂?!穆容華——”

游石珍大驚,因眼前盈盈而立的人兒朝他一拜之後,身子根本不及打直,已整個往前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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