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夜宴

? 三 、夜宴

太後娘娘六十壽誕,宮裏半年前就開始籌辦了,終于到了九月二十六壽誕之夜。皇城內上上下下自是一派喜氣盈盈地的景象,到處布滿了華章錦緞,紛繁的宮燈流光目眩,照的整個皇城璀璨奪目。

宣政宮麟德殿裏,本朝自四品以上的官員及其家眷齊齊出席,一時将偌大的麟德殿擠的滿滿當當。期間觥籌交錯、玉液瓊漿、各色山珍海味,衆人推杯換盞好不熱鬧。四皇子梁竑還特地進獻地了親自安排教坊司新排的歌舞《洛城賦》,有本朝第一詞人樓南燕專為太後壽誕所做,其中一句:“因知蓬萊神仙家,好似人間洛京師。”當真是唱盡了如今檀越國都洛城的太平盛世與富庶風流。

“因知蓬萊神仙家,好似人間洛京師。”低喃的聲音念叨着,榮流景飲了幾杯後,頓覺這吵雜的麟德殿實在無法呆下去了,便借口頭暈出來走動走動。離開麟德殿,後面是含元殿,繞過含元殿,再穿過後面的長廊,便走到了一處僻靜之地,除了遠遠守着的幾個侍衛之外,就只剩下幾盞宮燈靜靜地立着。

适才從喧鬧煩嚣的麟德殿出來,一下子四周陷入寂靜,秋夜微涼,遠眺洛城燈紅柳綠的市井坊間,滿眼的華光溢彩,只是落在榮流景的眼底顯得愈發清冷孤寂。有一只鳥雀的身影斜飛略過眼簾,榮流景伸出雙手握住身前的白玉欄杆,目光随着飛遠的鳥雀,慢慢地思緒飄出了老遠。

“噓!”

聲音極低,但還是被榮流景捕捉到了,他收回了思緒,扭頭看身後聲音的來源。

“臣參見長安公主,願公主殿下——”。他恭敬地向前一步行禮。

“千歲嘛!”長安公主打斷他的話,笑盈盈地朝他伸出一只手,遲疑了片刻,榮流景起身握住了她的手。

“人人都喊公主千歲,可這凡人哪有可能真的就千歲了呢?就好像父皇喜歡人人稱他萬歲,倘若真的千歲萬歲,在了無生趣的深宮裏,又有何樂趣可言?你說是與不是?”長安公主一身華麗的錦衣,上面繡着樣式紛繁的花朵,裙擺拖曳。如墨的發梳成高高的發髻,插着金簪鳳釵,肌若白雪,唇紅齒白,深邃的眼眸在暗黃的宮燈掩映下,熠熠生輝,只是不知道為何,榮流景從她眼底看到了淡淡的哀傷。

一個月前北昭國派來使者,為他們的二皇子求娶檀越的公主,願從此與檀越結為秦晉之好,永止戰戈。傳言他們求娶的正是長安公主梁嘉佑,雖然慶熙帝并未曾下旨,但似乎人人都覺得這傾國傾城的七公主就要嫁到那個冰天雪地的昭國去了。

“抱緊我。”耳邊傳來柔柔的低喃,宛如清澗山泉緩緩流淌,委婉動聽。榮流景依言動作,雙手繞過長安公主芊芊細腰,緊緊将她扣在懷裏。很快兩個人的體溫融合到了一起,彼此都溫暖了起來。榮流景深深吸了口氣,鼻腔裏布滿了清雅的芬芳,在這清涼的夜裏尤為清晰。

一瞬間他有一種恍惚的錯覺,仿佛時間一下子回到了豐和三年那個溫暖秋日的午後,兩個孩童嬉戲追逐奔跑的場景。

“你在想什麽?”懷裏的人忽然動了一下:“十年前景哥哥說會回來娶嘉佑。”長安公主的聲音突然顫抖起來。

“我——”榮流景正要說什麽,她卻又自顧自地接下去說道:“景哥哥下個月就要成親了,前幾日文丞相來向父皇請的旨,父皇很快就答應了,我遠遠地躲在太極殿裏,看着父皇——。”說着說着眼淚奪眶而出,跌落在榮流景的衣衫上,他頓覺炙熱難檔。長安公主哭了,他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該如何去安慰她,安慰這個帝國尊貴的公主殿下。

她滿是淚水的臉埋在他胸口,輕輕抽泣肩膀微微抖動。榮流景輕輕地伸手撫摸她的後背,一下又一下。風靜靜地拂過,遠處有兩個瘦弱的小宮女提着宮燈,默默地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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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啧!”一個身材碩壯無比,穿禁軍飛熊衛樣式铠甲的中年男子吧唧着嘴巴,一臉豔羨地看着這一幕。

“小榮将軍本來就是和七公主殿下青梅竹馬,只是沒想到小榮将軍要成親了,娶的居然是文相府的二小姐,而陛下竟然會将七公主許給北昭的二皇子,哼。”接話的是個年輕的男子,年紀看上去也就二十出頭的樣子,下巴留着胡茬剃去的一層淡淡青色,穿着和碩壯男子同樣的禁衛軍铠甲。

“嗳!我說小丁,你知道的東西還真不少啊。”碩壯男子有些嘲諷的意味。

年輕男子正要回話,忽然聽到細碎的腳步聲,忙推碩壯男子一把:“老雷快走,有人來了!”

回廊的盡頭,地上有一抹細長身影,涼風拂過,樹枝搖曳,投在地上的影子枝桠搖曳的支離破碎。他着一身青色官袍,胸前繡着白色鷺鸶,正六品的文官。他眉宇清晰,緊抿着唇,嘴角上揚挂着一抹無可奈何的笑,溫和的目光落在遠處,半響他才不動聲色地搖了搖頭。

“表哥,進宮幾個月可曾見過姐姐?”青袍男子的身後跟着一位年輕的女子,她似乎長長地松了口氣,大概是欣喜逃離了那喧鬧的麟德殿,整個人都輕松了起來,語調十分輕快。

“上上個月陛下下旨讓如意館給宮裏的嫔妃們畫像,我分配到延禧宮、永和宮,所以見過元兒一次。”男子聲音清冷而幹淨。

“那表哥可是後悔進宮麽?”女子一臉期待的看着他。

男子收回目光,落在女子的面上,輕聲說道:“薇兒,我們該回去了,出來久了姑母許是擔憂了。”

這青色官袍的男子正是宮廷如意館的畫師葛仙,女子自然是随父母一道進宮賀壽的文采薇了。她轉過身,涼風微微卷起她的發梢,垂下的發緞與那三千青絲纏繞,纖蔥白指拉了拉葛仙的衣袖,朝不遠處努了努嘴。葛仙一直揪心的擔憂還是被文采薇發現了,他微微一嘆。

“薇兒,宴席該散了。”他拽了拽文采薇拉着自己衣袖的手指。

“嗯!”她應聲道,星亮的眸底升起絲絲驚詫,稍縱即逝。

檀越自今年年初開始就解除了宵禁,所以每天晚上酉時鐘剛剛敲過,無論是東邊的酒樓食鋪還是西市的勾欄瓦肆,四面八方的人群像湧出來一般,迅速占領各個燈紅柳綠莺歌燕舞之地。

不夜樓自然不會例外了,舞娘們新排的《菩薩蠻》演到酣處:“娥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來”。琵琶聲如金玉,絲絲入扣,衆人無不拍手叫好。

樂池的左邊角坐着一位白衣的公子,星眸明亮,挺拔的鼻梁襯托一臉的俊逸潇灑,輕抿的雙唇淺淺地抿了口手裏的清茶,整個人似乎還沉浸在這闕美妙的曲子裏。

“小妹,天色已晚,我們該回府了。”另一着鴉青色長袍的男子壓低聲音道,他拽了拽白衣公子的衣角。白衣的公子似乎沒有聽到,不動聲色地搖了搖頭。

“小妹,出來已經快兩個時辰了,被娘發現我們就慘了。”鴉青色長袍的男子有些着急,站起來欲拉着白衣公子而去。

“嗳!”這不是文二公子嘛!”鴉青色長袍的男子正是文東來,他耳邊傳來了似曾熟悉的聲音。忙回頭,待看清了來人道:“榮小侯爺,小榮将軍,真是別來無恙啊!”

“文二公子,哦!不,差點忘了,再過十幾日我們就變成一家人了。”說話的正是榮流景,他指了指文東來的臉道:“話說文二公子傷養好了?來找雪兒姑娘麽。放心今日本公子可不是來找雪兒姑娘的,呶!你看!”他忙将懷裏的女子推到了文東來面前,那女子體态略有些豐腴,臉上還有尚未褪去的酒意紅暈,衣衫不整的擁在榮流景的懷裏。

“我們走!”白衣的公子正是着男裝的文采薇。她冷眼看着榮流景以及他懷裏衣衫不整的女子,冷冽的聲音如同刺骨的寒冰。

“這位是——?”榮流景打量着她,白衣的公子明眸皓齒,肌膚勝雪,唇如胭脂,似乎比自己懷裏的女子還要紅潤,只是眉宇之間英氣不夠,到有一絲女兒之态,還有面容也太過清冷了些。

“難不成文二公子最近的口味變了?”榮流景帶着玩味的笑意,看着文采薇,又朝文東來笑了笑。

“啪——!”

文東來還沒有來得及回答,一個巴掌便落在了榮流景的臉上,文采薇氣惱的拂袖而去。

“嗳!”文東來顯然被這突轉的局面震驚了。

“站住!”榮流景低聲喝道。

文采薇并不理睬,自顧自朝門口走去。

“榮小侯爺。”文東來急忙伸手想拉住他,但榮流景步子極快,躲開他的手,人已然到了文采薇的面前,攔住了她的去路。

“這位公子好生無禮。”榮流景正要和她理論一番,卻發現文采薇的臉上挂着淚花,他不由地一怔,任由她撞開自己的身體,飄然而去。

“榮流景,你死定了!”文東來咬牙切齒地跺腳丢下一句,追着文采薇而去。

四步齋的一品狼毫,綠意齋的精致古墨,還有古瑁軒的上品宣紙、筆簾、筆架、鎮尺、還有一方上百年的古硯,嘩啦啦灑了一地,動手的正是還在氣的發抖的文采薇。

她從爹爹口中得知,他單身匹馬殺入敵群,砍下了北昭将領的頭顱,才使得那場曠日持久的戰争得已結束,正是這卓越的戰功使得榮家錦衣封侯,而他也僅僅以二十不到的年紀被皇帝親封為正四品的威烈将軍;

她從二哥口中得知,他不務正業,幾乎不去自己當差的衙門,常年和那些歌女舞娘厮混,傳言這位小榮将軍常常夜宿不夜樓,坊間甚至流言小榮将軍要給落雪姑娘贖身了;

她從表哥葛仙的眼底捕捉到了一絲絲地扼腕,那場盛大的夜宴行至結束時,穿過含元殿長長的回廊,那兩抹緊緊相擁的身影,在那個清冷的秋夜裏,仿佛一道紮人心扉的刺,深深刺在她心底。

方才她親眼見到那一抹紫色,懷裏抱着衣衫不整的青樓女子,一臉輕浮,原不過酒色之徒爾耳。這個人的一切怎樣,其實與她文采薇無關,至少十幾日前還是毫無關系的,可執拗的父親卻請來了一道讓自己哭笑不得的聖旨,自己下個月就要嫁給那個人了。

文采薇輕輕閉上了眼睛,此刻的她需要一個懷抱,一個可以暫時忘記這一切煩憂的懷抱。

一雙溫暖的大手輕輕将她摟在懷裏,文采薇聞到了熟悉的味道。放心地撲進了來人的懷裏。

“把大哥的衣服都弄髒了。”文采薇有點不好意思,她仰頭看着身前的男子,任由他拭去自己臉上的淚水。

“無妨。”男子正是從泸州奉旨回京的文泰來,他一臉寵溺的看着自己最疼愛的小妹。

文泰來年長文采薇五歲,比起二哥文東來,大哥泰來更像一位和藹的長輩;安慰傷心失落的小妹,幫助受東來欺負搶去心愛傀儡人玩偶的小妹,一直以來文采薇覺得大哥比起父親的威嚴,和二哥的頑皮更多的是貼心呵護,從小到大,她一直就在文泰來的呵護中長大。

文采薇就要嫁去榮府了,文泰來久居泸州對榮流景并不熟悉,無法明白為何一直以來安逸恬靜的小妹、溫婉可親的相府千金為何如此勃然大怒。他無法去揣測父親真正的用意,文家能在檀越的政壇上占據濃墨重彩的一筆,縱然離不開文家百年顯赫根基,當然更少不了父親幾十年來的苦心經營。他作為文家的長子,無法去質問父親為何要做這樣的決定,甚至都沒有和自己商量。縱使嫁進宮裏的長姐元薇已經貴為元妃了,但他仍舊能從她璀璨的眸子裏看見抹不開的憂傷,他不知道小妹會不會成為第二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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