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放下

? 四十、放下

“榮将軍如有任何請求本王皆可答應,畢竟此事将軍功不可沒。”太子梁竤仍舊自稱本王,幼時他常與榮流景一處讀書玩耍,後來榮家離京,随着時間的久遠,那份幼時的記憶逐漸淡忘。前年榮家奉旨回京,在麟德殿上,他是懷王梁竤,他是羽林衛的中郎将。

那些模糊的瞬間又清晰了起來,那個文雅而風趣的少年榮流景,舉手投足間雖滿是稚氣,但這絲毫不影響他的睿智與才華。那個時候的梁竑不過也才十歲,他仍舊記得國子監的老師們對這個武将的兒子甚是喜歡,每每衆學子因不同的見解而争執不休的時候,總會喚榮流景給大家闡述自己的觀點。負手而立的榮流景搖頭晃腦講的只是詩文策論,在他眼裏那個人仿佛初升旭日發出的第一縷曙光,雖平淡無奇但誰都知道終将噴薄四射出萬丈光芒籠罩整片天空。再後來的相見彼此生分的好像不約而同的遺忘了那段年少時光,現在這樣面對面的重逢勾起了他心底深處對往事的回憶。

“殿下還是和從前一樣,待人處事皆親和怡人,如今身居高位始終沒有忘懷舊時故人,如此我替兄長多謝了!”輕塵拱手致意。

“你說什麽?”梁竤平淡的面上徒然浮出驚詫之色,疾聲問道。

“兄長流景已在那場無機崖的伏擊中意外亡故!”輕輕淡淡回答。

“你——你可知這是欺君之罪?”梁竤指着面前和自己記憶中那個人一樣面龐的輕塵,面露疑狐。

“家母為讓輕塵替兄長複仇,不得已用了李代桃僵之計,如今真相皆已水落石出,故輕塵特意前來禀告詳情,還望殿下看在舊日與兄長的情分上寬宏大量!”輕塵看着懷王梁竑面色突變,恬靜的面上并沒有絲毫擔憂。

梁竤似乎一下子被這突轉的變故弄的觸手不及,一下子亂了分寸,頃刻之間面色巨變,瞳孔驟然放大:“不對,不對,到底是哪裏不對?”

“你說你是輕塵,你是榮侯爺的女兒?是榮輕塵對不對?”梁竤大聲斥責。

“是!”輕塵颔首拱手。

“幼時可是你常常與嘉佑妹妹一處玩耍,還送給她很多禮物對不對?有一副寒雪訪梅圖,還有一支青石玉梅花簪對不對,你們還纏着謝無牙一起去西泠峰上看楓葉,回後來嘉佑妹妹受了風寒大病了一場對不對?嘉佑一直以為陪伴她的是你的兄長,其實那個人是你對不對?”梁竤如爆竹般的一連串發問讓輕塵怔在原地,無從答起。

“原來是這樣!”梁竤突然明白了什麽,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一下子忙不疊的退了幾步頹然坐回椅子裏,整個人顯得落寞而消沉,全無平日裏帝國儲君因有的灼灼光芒。

輕塵顯然被他這一系列古怪舉動弄的瞠目結舌,輕啓的朱唇欲言又止,喉間有千萬言語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只是望着梁竤面面相觑。

“你可是想知道榮侯中毒之事?”他似乎清醒了過來,輕聲問道。

輕塵不置可否的看着他,面色異常冷靜,只是攥緊的手松了又緊,緊了又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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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文丞相的告密,父皇盛怒之下起了殺心。去年中秋佳節賞賜給榮侯的一副《天竺寺八月十五日夜桂子》的畫,染料裏摻有烏風草,烏風草本身無毒,可父皇随畫還賜了藥制玉簪香,此香雖微毒但不致命且有助眠的功效,宮裏很多貴人也會用。只是日常點燃後,烏風草遇玉簪香就變成了致命的劇毒,榮侯欣然接受從容赴死,作為交換希望父皇留你一命。在後來的事情麽你都知道了!”說完,懷王如玉的面上弧起一絲悲憫,璀璨的眸底泛起一泓迷離。

他想起病榻上的慶熙帝,面生厭惡。他是他的兒子,可他自幼有許貴妃撫養,生性純良毫無半點父皇的影子,所以慶熙帝對這個兒子雖也是一貫寵信有加,可是他又不希望帝國的繼承人是這樣不懂的陰謀算計的純良皇子。因為他一貫僞裝的純良讓他重病纏身的父皇居然在國家危機四伏之際将兵符交于了自己,當然這也是他精心籌謀的必然結果。當慶熙帝知道自己兒子的所作所為激憤之餘居然生出一絲欣慰,因為帝國需要的儲君就應該是這樣工于心計,無所不用其極。

輕塵突然想起那日收拾父親的遺物,在父親的書桌上壓着一張白紙,上面寫着“此生怎料,身老洛城,心在蒼山。”終其榮恩伯的一生,始終胸懷家國安寧,放不下的仍舊是榮家守衛了幾十載的北疆之地,以至于明知自己中毒即将身亡,仍舊惦念不忘。

“輕塵還有一事懇求太子殿下。”她突然請求道。

“本王說過只要你求的我都答應。”懷王沒來由的信任讓輕塵似乎松了口氣。

“我想請殿下昭告天下,兄長已經去世的消息,如今活在世上的只是輕塵。”輕塵的請求遠遠出乎了懷王的預料,他已經做好了輕塵可能會索求任何的恩賜,只是這樣而已麽。

“僅此而已?”懷王似乎不敢相信。

“僅此而已!”輕塵清靈的眸子泛着決絕。

“那文家的女兒你打算作何處理?畢竟這些事情與她無關。”懷王想到那個文家的小女兒心生悲憫。

“這是輕塵的家事,就不勞殿下挂懷。”輕塵想起那個平淡清和的女子,眉角眼梢抹不開的濃情,嘴角略一彎。

“有一件事本王必須要提醒你,倘若本王昭告了天下,文家的女兒就只能是你兄長的遺孀,這樣的身份你毫無異議?”懷王似乎從她嘴角的笑意裏洞悉到了先機,善意的提醒道。

“是!”輕塵清靈的眸子裏泛着柔柔的光,一臉毋庸置疑的堅定。

“好,本王答應你。”懷王點頭,眼前這個女子長着一張和榮流景一模一樣的臉,只是她的秉性似乎比起幼年陪同自己的那個人更執着,那種為達目的不折手段的狠辣似乎比起自己有過知而無不及。這一瞬他也突然明白了為什麽父皇一定要置榮侯于死地,倘若有一天這個人為自己為敵,絕對是一個難以應付的對手。

目送着輕塵出了宮門,漸漸身影越來越遠,最後視線模糊起來,那抹淡淡的白最終消失不見。梁竑忽然想起自己親自護送梁嘉佑遠赴北昭的途中,他曾不止一次的詢問她,為何非要答應和親,歷朝歷代參與和親的公主大部分只是宗室之女,随便挑一個宗室的女兒封個公主的名號送去和親,就算對方知道也不可能退還回來。可她幾近執拗非要前往,直到他返回檀越前,她才告訴了自己是為了那個人。那個時候的懷王梁竑不明白,既然榮流景回了京,為何她卻要遠嫁北昭,直到此刻他頓然醒悟,原來她一早就知道回來的不是榮流景,而是另外一個人。

那個小時候卻生生躲在母親身後羞澀的探出腦袋的小公主,已然長大,長到了想要擁有足夠的能力去保護自己喜歡的人,毅然決然遠赴北昭,籌謀劃策直到登上北昭皇後之位,然後才有了半年後北昭大軍兵發蒼梧,狄戎大軍圍困薄骨律,才有了懷王平息“寧王之亂”從而一舉登上了太子之位。梁竑他自然知曉梁嘉佑這麽做的目的,而對于他來說也勢必要登上這檀越的帝位,這樣他的嘉佑妹妹才能在遙遠的異國他鄉安安穩穩的坐在皇後寶座上。

穿過含元殿後面長長的回廊,快到走到盡頭的時候,輕塵突然站住了腳,迎面而來一個青色官袍的熟悉身影。

“見過榮侯爺。”那人正是如意館的畫師葛仙,一身青色官袍宛如翠綠青竹,傲然挺拔。

輕塵唇角微啓,一臉和悅,回禮道:“多日未見,葛大人仍舊豐神如玉,愈見風骨。”

“侯爺這是要回去了?”葛仙手裏握着一卷畫軸,面如白玉的臉略一低,詢問道。

輕塵點頭,迎上他的目光,能清晰的看見他星眸盈亮好像一汪清澈見底的山泉,溢出滿滿喜悅。似乎他覺察到輕塵盯着他的眼眸,轉瞬目光又黯淡了下去,柔聲道:“下官要回如意館,不如一起。”

輕塵在他左手邊,葛仙恭敬的遵守着官場禮儀,落在他後面一小步的距離。一時兩人靜谧無聲的穿過了長長的回廊,出了宣政宮,在往前左拐就是葛仙所在的如意館了。下了最後一層臺階,輕塵正欲開口與他道別,葛仙确先一步開口道:“侯爺留步,這幅畫煩請侯爺轉交夫人,就說是元妃娘娘親賜。”

“元妃娘娘?!”輕塵一下子沒有明白過來,一臉詫異。

葛仙将畫軸遞到她面前,點頭道:“正是夫人的長姐。”

輕塵這才想起,文家的長女文元薇嫁入宮中多年,前些年誕下十二皇子,已晉封為元貴妃。

“既然是貴妃所賜,不如葛大人随在下一起回府,當面交于夫人豈不更好!”輕塵接過畫軸,善意的提醒道。

“将近年關,需要繪制一批新的年畫,陛下每年都會當做節禮分賜給各宗室皇親,請恕下官無瑕前往,夫人聰慧過人看到畫自然會明白。”葛仙拱手,一臉歉意。

輕塵見他回絕的十分幹脆,便不在說話,只朝他點了點頭,轉身離去了。身後的葛仙望着她走遠的背影,悠悠的嘆了口氣道:“希望薇兒覓得良人,白首終老。”他負手靜立,冬日的寒風輕輕卷起官袍下擺,來回擺動,最後又落了下去,溫和的目光變得銳利深邃起來,在這青磚黛瓦的深宮高牆內院,一抹消瘦的青色被西下的餘晖拉長了身影,愈發清冷孤寂。

葛仙突然想起那年文家的兩個女兒居住在外祖母家,也就是他的祖母。祖父是遠近聞名的大夫,只是葛家的孩子沒人肯學醫,後來祖父去世,祖母留的一屋子的醫書當作紀念。文家的小女兒倒是酷愛醫書,一整年都埋首在那些醫經藥文裏面。

那年他十六歲,文采薇七歲有奶娘嬷嬷領着,還有文元薇一起來到自己家裏,那個時候父親外放在崖州做官,母親因家中瑣事繁多祖母年邁就獨獨帶着他留了下來。

時至今日他仍清晰的記得第一次見到文元薇的時候,便覺得自己平日裏研習畫裏的仙女也不過如此了。十三歲的文元薇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集天地靈氣,紅潤的面龐,宛如皓月的肌膚,一雙好像看着就會自己說話的眼睛,一張溫潤的雙唇抹着豐腴豔澤的胭脂,就好像一株含苞待放的牡丹,直待時節一到,綻放花蕊,驚豔世人。

文元薇則在這一瞬間看到了可以讓自己綻放的男人,尋常人家十三歲的女孩已經開始詢媒問親了,雖然母親沒有問過自己,但文元薇早也已經在閑時自己翻閱的書卷劄記裏知道了才子佳人的故事。平日所能見的男子除了自己的兩個弟弟,文質彬彬的文泰來,頑劣調皮的文東來之外,在就是府裏的一些下人男仆了。見到眼前的葛仙,頓時覺得書裏寫的原來真的存在,清新俊逸的葛仙無論人品才華皆屬上品,只是不喜讀書,一心醉于丹青,那雙骨節分明的青蔥白指握着纖細的長毫,落在雪白的紙上,每一筆落下并不只是畫,而是讓人癡迷的風骨。

年輕男女情窦初開由這一面而開始,那一年,他們攜手春看繁華似錦,夏嬉蓮葉何田田,秋賞紅霜二月花,冬踏皚皚白雪,只是那年冬天第一場雪還沒有完全消融,文家派人來接的馬車已經停在葛府門口。

過了年沒多久,祖母也去世了,葛仙跟着丁憂的父親帶着祖母的靈柩回了南邊的老家,三年後父親複出回京,任了洛城知州一職。在見到文元薇已經是豐和十年的秋天了,那天是文蕭讓的五十壽誕,葛仙随着父母前去賀壽,在文夫人的內堂裏見到了那個自己幾欲思念成疾的女子。這個時候的元薇已經十六歲了,花蕊綻開,花骨朵已經開成了嬌豔欲滴的牡丹,午後的陽光特別刺目,炙熱的就好像盛夏驕陽,熱情似火。遠遠的隔着幾重游廊,陽光灑在文元薇的身上發出耀眼的光芒,葛仙伸手遮擋眼簾,穿過指縫的光芒刺的幾乎睜不開眼。

她笑着稱他為表哥,一切看起來就像三年前一樣,只是臨別時她告訴葛仙,下個月她就要嫁進宮裏去了。回去的路上母親跟他說今日在席間結識了大理寺柳少丞的夫人,柳夫人表示家中尚有一幼女願與葛家結為秦晉之好。

他坐在馬車裏絲毫沒有聽見母親跟他說了什麽,只是覺得自己心裏的那支牡丹在也不會盛開了,從此世上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對他來說已無任何分別。

畫卷鋪開攤在桌上,畫裏是一位梳着少女發髻的女子,看上去十三四歲的樣子,模樣生的極好,少女明眸皓齒,一身粉色的衣裙,宛如一朵嬌豔欲滴的牡丹,躍然紙上,栩栩如生,看的出來是位丹青好手的筆跡。

“這個人難道是元妃娘娘?”輕塵蹙着眉,覺得好生奇怪。

“這樣的神韻也只有表哥才能畫出!”文采薇笑着點頭,将畫軸握在手裏,不住贊嘆。

“這是葛大人畫的?元妃娘娘送你這幅畫有何深意”?輕塵仔細端詳起畫上的人,眉宇之間還是有和文采薇相似的痕跡,如果說元薇是一株雍容華貴的牡丹,那采薇就是靜靜屹立在深山迎着寒風悠然綻放的空谷幽蘭,清冷間暗香浮游,怡人心田。

文采薇嘴角一彎,輕輕撫摸畫卷“姐姐沒有進宮前,我一直以為她最終會嫁給表哥的。只是沒想到後來姐姐進了宮生了小皇子成了貴妃娘娘,而表哥為了能守着心裏的惦念成了如意館的畫師。”她幽幽嘆息,擡頭迎上了輕塵正向她投過的目光。

“原來葛大人喜歡的是你姐姐——”輕塵突然想起那日在永安院也是因為一幅畫,她惱羞成怒對她做了那樣不堪的事,現在想來果真是自己冤枉了她。

“嗯!”文采薇似乎并沒有注意到一臉羞愧的輕塵,将畫卷輕輕收了起來。

“其實表哥送來這幅畫不過是想告訴我珍惜眼前人,不要像他和姐姐那樣,最終抱憾終身!”文采薇還沒有轉過身來,一雙手從身後輕輕握住了她的手,指肚帶着暖意緩緩滑過她的手掌,耳畔有灼熱的氣息,極底的聲音仿佛從唇齒間生生壓抑而出“既得一心人,自然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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