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葉無若挑在三更半夜的時候才來,本就表示他對這做件事還是感到很擔憂的,他害怕葉無燮甚至是其他讨厭憎惡葉無莺的人知道。

這五年來,葉無莺雖然與他不親近,其實也沒為難過他,比起老是欺負庶出弟弟的十四哥,葉無莺那要好太多了,不欺負不為難,只是無視而已。在葉無莺的眼裏,葉無若就好比是個透明人,從來沒有被他放在心上過,他們倆人五年裏說過的話加起來都不超過十句。

可是這種漠視,反而讓葉無若感到更加不忿。

但他再不忿,對葉無莺也造不成任何影響。

就因為葉無莺對他還不算壞,葉無若才有勇氣半夜跑過來抱着葉無莺的腿哭訴,就想着即便是失敗了,反正也沒啥特別嚴重的後果,若是成功了……那才真是太好了!

偏偏事情并不為他所願。

等到被扔出來的時候,葉無若的表情都是懵的,他實在想不到,葉無莺對他的凄慘哭訴竟是半點不為所動。

想起葉無莺說的話,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一邊努力安慰着自己“不會的不會的”,一邊惶恐地想着怎麽辦。

他的武侍、書童和婢女在院子外面等他,一見他出來立刻迎了上去。

“少爺,天冷風大,小心着涼。”容貌秀美的婢女柔聲提醒着,卻被他反手一個響亮的巴掌打得耳朵都嗡嗡作響。

葉無若暴躁地說,“都給我閉嘴!”

于是,衆人立刻噤若寒蟬,再不敢開口了。除了那位葉家配給他的武侍他會給幾分面子之外,其餘人在他面前都是一副略帶恐懼的模樣,就知道他表面上再如何柔弱無害,本性确實暴躁易怒,戾氣十足。

他那邊剛走,葉無莺厭惡地看着被葉無若的淚水徹底打濕的褲子,“青素,我先去洗漱一番吧。”這不換條褲子真的犯惡心啊。

等到他一身水氣地出來,青素給他備好了宵夜,才又繼續之前的話題。

“你說的方法是什麽?”葉無莺看向她。

青素笑盈盈的,吐出兩個字來,“巫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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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無莺手上的筷子一頓,立刻有些明白過來。

巫祭,一年一度的巫祭只在神都舉行,同樣是那個京城,它既是大殷的國都,也是巫殿的神都,說來也是古怪,這數千年來,大殷這個皇朝與巫殿一直和平共處着,竟是基本沒出過什麽亂子。

或許也跟巫殿的性質有關。它與葉無莺曾經讀過的那些小說裏想要爬到皇權頭上的宗教不一樣,巫殿從來都對争權奪利什麽的不屑一顧。說巫殿那是瘋子集中營也是沒錯的,他們本就不具備争權奪利的先天條件,換句話說,巫殿并不允許巫擔任官職甚至插手任何的官府管理事務,他們只能夠去管那些神神叨叨的事兒,卻不能真正與民衆走近,哪怕是琉绮這種天天給村民治病解憂的,威望雖高,村民也談不上對她多親近。

巫,是高高在上的,他們不僅僅是名義上的神侍,因為巫的神秘和可怕,絕大部分的百姓只會對他們産生敬畏之心,卻絕非崇拜愛戴。

再加上,三大祖巫幾乎成為了傳說,已經數百上千年不曾出現過,于是,其他巫基本就屬于放養狀态,沒有一個絕對的領袖,幾大天巫又各有矛盾,性格更是……說得好聽點叫獨特,難聽點叫古怪。

實則,所有人都知道,巫殿與黑殷趙氏的和平共處,不過是因為巫殿中人自認高高在上,對世俗權力不屑一顧,黑殷趙氏認為巫殿包括那三個不知道死沒死的老不死的,攏共都不超過三五百人,有毛好怕的,哪怕巫術可怖,積年的大巫甚至能與高級武者比上一比,天巫甚至比聖者賢士還要令人恐懼,但你要看啊,這大殷的聖者賢士,數數還是有那麽些個的,天巫才幾個!

更別說巫的修煉虛無缥缈,就有人傳言唯有精神上多多少少有點毛病的才能修成天巫,樣樣驚才絕豔的不是沒有,偏偏就是比不上那些個性格十二分惹人嫌的神經病。

數千年來,大殷人已經習慣了巫殿淩駕在尋常人之上,離他們遙遠又陌生,盡管有些敬畏的情緒,但絕大部分人終其一生都不會見到巫。

大殷也就與巫殿形成了多年不近不遠的關系,有些微妙,卻也非敵非友。

那些個皇子皇女倒也有想拉巫入夥的,但這一個弄不好就是自找苦吃被反咬一口,因為巫是出了名的反複無常陰晴不定,所以,皇權之間的鬥争,基本上都與巫沒什麽關系,雖也有些互惠互利的時候,卻也僅限于此,甚至還出過三位皇子同時請一位巫去咒他的兄弟姐妹,結果這位巫收錢辦事,直接将這三位全部咒死的離奇事件。

不過,身在巫殿就要守巫殿的規矩,巫殿的規矩裏,還是給黑殷趙氏幾分面子的。

但也就僅限于幾分面子。

因此,青素一提起巫祭,葉無莺的第一個反應是,“怎麽會?我那位父親恐怕不會這麽給面子。”

早在五年前,青素就将所謂他的身世“交了底”,倒也不大在意葉無莺這會兒略帶嘲諷的口吻。

巫祭乃是大殷一年一度的大事,也算是大殷給巫殿幾分面子,本也是歷來傳統,寓意很是不錯,便一直沿襲了下來,從祈禱來年風調雨順,到祝願大殷國泰民安,這種以祭祀換取神佑的方式并不那麽流于形式,而是相當莊嚴壯觀,之後還有為期半月繁榮熱鬧的盛會。

能參加巫祭的絕不會是普通人,像葉氏這種末流世家,更是只得兩席,恐怕今年又是葉寶山和葉慎一去。黑殷趙氏的席位也是有限的,葉無莺怎麽想都不會與他有關。

青素卻嘆了口氣,“你坐的不是黑殷趙氏的席位。”

“總不會是祈南葉氏的吧?”

青素抿了抿唇,“不,你将會是巫的客人。”

葉無莺一愣,然後不可思議地擡起頭來,“徐夏行成為大巫了?”

當然不可能每個巫都能邀請客人參加巫祭,只有大巫以及天巫可以,巫的客人地位極高,但限定每個天巫或者大巫只能邀請一名客人,京中不論是世家還是士族,都以成為巫的客人為榮。

“是的,他如今是大巫司卿。”

葉無莺:“……”

這輩子,他确實不大關注司卿,哪怕可以随時與他聯絡,葉無莺卻幾乎從不願意主動找他說話,竟然不知道這短短的時間,他就已經突破到了大巫,這升級的速度也太快了點吧?

比他上輩子……還要可怕。

“巫的客人素來都是德高望重之人。”葉無莺并不顯得高興,反倒冷冷說,“而且,他到底是什麽時候與你聯系上的。”

青素聽出了葉無莺口吻裏的惱火,有些無辜地聳了聳肩,“就在一個月前,我收到了一份信,信上說他會邀請你去神都參加巫祭,我當時完全沒理會,因為不需要,而且以他的身份,哪裏能想邀請就邀請啊,于是沒當回事,結果幾天前,就聽說他已經成了大巫,”她想了想補充了一句,“最年輕的大巫。”

葉無莺當然知道,司卿于這方面本來就是天才。

而且,他必須承認,這是他躲過王貴妃短期內發瘋的最好辦法。

從博望城去京城有兩種方式,若是像葉慎一、葉寶山這樣的高階武者,可以通過傳靈陣去京城,而像葉無莺這樣的卻是不行,不是高階武者是扛不住傳靈陣給身體造成的巨大擠壓力的,強行通過指不定連命都得丢了。第二種就是老老實實一路過去,博望城距離京城實在太遠太遠了,普通人這一輩子想要游遍大殷都不大可能,可見距離之遠,若是用靈力車,倒是有點希望,但是從博望城去京城,也還是需要兩個多月的時間。

這時候是九月,從這裏趕去京城,再休息上十天半個月,差不多就要過年了,然後就是巫祭的日子,盛會之後不久就開春,妥妥可以拖到那時官學送名單來,尤其成為了巫的客人,本身也是很值得誇耀的一件事,于葉無莺而言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他的巫令已經到了你手上?”

青素點點頭,掏出一塊嬰兒巴掌大的令牌。

曾經,她用一塊黑巫令,就請了琉绮來,幫忙與京中聯系,這會兒手上這枚,卻是銀巫令。

巫令分五等,第三級黑巫令,第二級便是這銀巫令,比之那四級五級的巫令,黑巫令本身就足夠難得,更別說銀巫令了。

同樣是那半透明好似水晶質地,只是中間不再是那朵黑色層疊的繁花,而是銀色蔓延開的紋路,盤曲延展,鮮活美麗。

銀巫令中鑲嵌的,是月須草,這是生長在巫殿深處的奇花異草之一,極其嬌貴很難養活,可是美得好似銀色月光,令人見之忘俗。只是同那夜芙蓉一樣,月須草同樣劇毒,毒性之烈遠非夜芙蓉可比。

葉無莺抛了抛這枚極珍貴的令牌,皺眉權衡了一下得失,到底只能答應下來,只是心中仍然不是那麽高興。

既然定下,青素同葉寶山打過招呼,很快葉無莺的請假事宜便提交了上去,這原因太正當了,正當到官學壓根兒想不出任何借口來拒絕,巫祭乃是國之大事,能被一名大巫邀請成為他獨一無二的客人,本身就已經很值得人稱道,這歷史上,幾乎還不存在被大巫邀請偏還不知好歹拒絕的客人。要知道,一旦被邀請,在巫祭之中可能會得到神之祝福,這種機會簡直太難得,放棄的才是傻子。

于是,當消息徹底傳開的時候,整個官學的人都震驚了。

卧槽,巫的客人!尼瑪這怎麽可能!

應該說,巫祭本就是個絕大部分可能根本沒什麽真正實際上的好處,但是逼格極高基本上拿不到入場券的去處,偏偏葉無莺被邀請了……這他媽誰說的上天都是公平的?

經過入學測試,葉無莺早就成了官學中的風雲人物,卻想不到還沒和他們做幾天同學,就要跑了。

最着急的自然不會是那些個心存遺憾的普通學子,而是對他心存不軌的“仇家們”。

“現在要怎麽辦?”衆人面面相觑,竟是想不出絲毫辦法。

“從博望到京城足足要兩個多月,不如……半路截殺?”總算有個人人靠譜的開口說。

另一個人撇撇嘴,“當我沒想到嗎,若是他全程走官道呢!我們待要如何?”

從祈南到博望城,總共也就那麽兩三條路可走,從博望城到京城,不知道多少條道路,但有一條路雖然不是最近的,卻是衆人走得最多,也是最安全的,甚至一路可以通到京城,那就是官道。

大殷的治安還算不錯,若走官道,極少有被截殺的,一路上的驿站都有朝廷中的高手護衛,即便是有人有能力去殺人,逃跑之後也會被官府通緝,這絕對是十分吃力不讨好的做法。

“指不定,他不會走官道呢?”

其他人都鄙視地看向這人,“你當他傻啊!”

葉無莺傻嗎?他當然不傻,他要是傻也不會這麽幾年了,恨他恨得牙癢癢的衆人依然拿他毫無辦法。

而衆人之中,最恐慌的無疑就是葉無若。

葉無莺果然說到做到,第二天的時候,葉無若那晚跑去對葉無莺聲淚俱下上演的戲碼立刻傳遍了整個官學,那之後,便是很快開始的排擠欺負冷戰,幸好葉無若本身也有些手段,才沒被欺負得太厲害,但很明顯葉無燮那群人是不準備再理他了。還沒等他想出個什麽好的解決辦法,那邊葉無莺就要走了!他要離開官學去京城了!

葉無若牙都要咬碎了,但是卻沒敢再去找葉無莺。

不僅僅是因為怕葉無燮他們再“誤會”,也是害怕葉無莺,因為他發覺,他以前真的是還不夠了解他的這位哥哥,不知道他是這麽可怕。

不管外界如何,今夜顧輕鋒在自己的院子裏擺了一桌宴席,說明了是給葉無莺踐行。

事到如今,敢于同葉無莺親近的也就那麽幾個人了,自從迎新宴上出了事,并傳聞那本是針對葉無莺而去,就更沒有幾個人敢與他來往。

顧輕鋒卻完全不在乎,再加上一個她不暗算別人就不錯了,根本不害怕別人暗算她的謝玉。謝玉自己本身就不曾得罪過人,也算得上為人圓滑滴水不漏,在官學內并不遭人厭惡,且她容貌美麗別具魅力,別說是男孩兒,就算是女孩兒都有被她的皮相迷惑的,不同于葉無莺那種純粹可以稱之為“美”的精致長相,謝玉純粹是氣質上的吸引人,以她不高不低不上不下的身份,反倒沒那麽多人與她為難。

既然是顧輕鋒請客,謝玉自然是要來的,不僅要來,還早早就到了,給顧輕鋒打下手。

“當真看不出來,輕鋒你竟然是廚藝好手。”謝玉用略帶不可思議的口吻說。

她自己倒是十八項武藝樣樣精通,唯獨不會下廚,不管幾輩子,她都與廚房絲毫沒有緣分。

顧輕鋒笑了笑,“我曾經獨居過兩年多的時間,于是,便樣樣都學會了。”

“獨居?”

身為一名世家大族的嫡女,她竟然獨居本就是一件值得驚異的事。

顧輕鋒想了想,“或許也不算是獨居?我同我那外祖母一道住,早年她家富庶繁榮,後來沒落,偏她是個大半輩子都安享富貴之人,過不了苦日子,所以都是我照顧她。”

謝玉嘗了一口顧輕鋒做的醬排骨,感嘆,“她一定是個口味極刁鑽的人。”

“這你都能猜對。”顧輕鋒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今年已經十二歲了,只以為自己比謝玉和葉無莺都要大一些,偏這兩個都老成得很,顧輕鋒自覺與他們投緣,想要處處照顧他們一些,苦于沒多少機會,多數時候都是他們在照顧自己。

顧輕鋒的廚藝不僅僅是不錯,甚至堪稱優秀,謝玉愉快地跑來跑去,替她準備食材,并做一些早期的準備,她自己也不是毫無表示就跑過來的。

“只需要這樣炸過就行?”顧輕鋒詫異。

謝玉搖搖頭,“不,只這樣的是原味的,我本人更喜歡這兩種,果醬的和蒜蓉的。”

要說吃的,她只對……炸雞如數家珍,而果醬炸雞和蒜蓉炸雞就是她心中的紅白玫瑰啊!

不得不說,謝玉自己的口腹之欲,還真是簡單粗暴沒品位到了極致。

赴宴者只有葉無莺一人,當他走到顧輕鋒的院落附近,幾個身着藍白學子服飾的青年跳出來直接了當地直取他而來時,葉無莺嘆了口氣,柔聲道:“今天本來我的心情很好,但是,打擾我的赴宴,耽誤我與友人的相處時光,實在是讓我很生氣,而且,我今日是換了衣服來赴宴的,并不想沾了血去。”

他們怎麽就不會翻翻花樣呢,就算是誣陷抹黑,一直是這老一套簡直讓他提不起興致。

“少爺盡管去吧,此處交給我。”青素微笑道。

葉無莺點點頭,“不要給幕後那人留面子,通通殺了吧,反正我也不想知道主使是誰。”

“是,少爺。”

他已經要離開官學,離開博望了,青素他們的實力曝光又有什麽要緊?反倒是一種震懾。本來王家是可以知道第三場入學測試中葉無莺那邊人手的實力的,偏偏胡明喻回去之後語焉不詳,竟然沒有全部告訴王家家主。

于是,今夜,方才是讓他們震驚的時刻。

而葉無莺腳步悠然,愉快地哼着小調去赴他的宴會去了。

月色無垠,荷塘寧靜,水邊小亭,一飲餞別。

“葉無莺,來年春天再見!”

如此約定,彼時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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