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君保響亮的小算盤

餘子澄檢查了佳保的功課,佳保背完書,行了禮,急不可待的跑了。

餘子澄實在有些好奇善保是如何教佳保念書的,使得這塊頑石開了竅。不過,餘子澄對于調教佳保也沒什麽興趣,頑石開竅也是石頭,拈起善保的課業,這才是鈕祜祿家族的美玉呢。

善保的文章在兩榜進士餘子澄看來尚有許多不足,不過依着善保的年紀,已是頗為難得。滿人向來重武輕文,似善保這樣用心苦讀的已是奇葩。

“今兒陰天,元澈就不要用功了。”君保剛下朝,官帽最脫,官袍未換,打簾進去,果然餘子澄在房裏看書,不由笑勸一句,“別把眼睛看傷了。”

“大哥回來了。”餘子澄放下手裏的文稿,起身相迎。

“嗯?聽說你在檢查那小子的功課麽?怎麽聽到我回來,他就跑了。”因天寒,君保官服外面套着朝廷賞的黑狐貍毛的裘衣,他年紀尚輕,相貌堂堂,眼中含笑望着餘子澄。

餘子澄讓座,笑道,“許是會聞味兒呢,佳保剛背完書,前腳剛踏出我這院門,大哥你後腳就進來。”

餘子澄的侍妾馮氏沏了茶端進來,君保笑,“還真有些渴了。”呷一口,驚道,“香,清而不淡,好茶。你又從哪兒淘換來的好茶?”

“善保送來的。”餘子澄笑着慢品,“說是從外頭得的,只得了兩小罐,分了一罐給我。”

“嘿!這小子,有了好東西不孝敬我,倒給你。”君保笑罵一句,問道,“對了,我叫善保将他近日功課拿些來給你瞧,如何了?”

“說來也是一樁巧事,如今鹹安宮教習吳省蘭,正是我的同鄉,在家鄉中也薄有才名,舉人出身,”吳子澄取了善保的課業,“以善保的年紀,文中雖用詞稚嫩,不過勝在立意新穎,見解精辟,內容詳實,苦讀幾年大有可為。”

君保笑着挺了挺脊背,“這麽說,能中舉?”

“大哥。”餘子澄失笑,“這我可不敢打包票,每年多少學子赴考者,名額就那麽多,有人,年紀輕輕便能得中。有人呢,苦讀多年,皓首窮經,到老猶是白身。蘇老泉都說‘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莫道登科難,小兒如拾芥。’照善保的程度,過幾年,如果運氣夠好,中舉有望。”

君保食指無意識的敲擊着膝蓋,抱怨着,“你這不是跟沒說一樣。”

“我的大哥,難道當年你打仗時,兵馬未動,就知勝負了?”餘子澄笑,側眼看向君保,“大哥望侄成龍的心也太迫切了。我剛寫了副鬥方,給大哥瞧瞧。”

君保擺手笑道,“你知道我只會耍刀弄棒,誇不到點子上,你可別嫌棄大哥粗魯。”

餘子澄取來,徐徐展開,“哪裏,大哥的眼光向來獨到。”餘子澄是文人,很有些文人脾氣,有一次寫了字給君保瞧,君保反複瞧了又瞧,憋了半天來了句,“這寫字的紙不錯啊。”氣得餘子澄三天沒理會君保,自此再不與君保說文解字。

“嗯,澄澈齋,這要貼外頭一目了然就知道是元澈你的屋子。”君保實在頭疼,胡亂贊道,“字寫得也精神,亮堂。咦,還有香味兒,這是怎麽來的?”

餘子澄略有得意,輕咳一聲,将鬥方收好,施施然道,“善保送了我一方松煙古墨,這墨兌了水研出墨汁,天然便帶了一股冷香,你看剛那幾個字,亮如潑漆,與以往比格外亮堂,嗯?”

君保一拍青頭皮,撓了撓,嘆道,“這真是天生的,你瞧善保,天生就會辦事兒,讨人喜歡。福保佳保還混沌着呢。”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餘子澄笑得不以為然,“善保這種手段,也是生活歷練出來的。福保被善保護着,佳保在您的羽翼下長大,難免有幾分天真。”

君保大咧咧的叉開腿坐着,一口氣将茶喝光,笑道,“樹大自直,這倒不用急。有善保一個,已經是祖墳上冒青煙了,豈能個個兒都如所願。”

餘子澄重又坐下,一面為君保續茶,一面道,“大哥向來不喜讀書,怎麽倒着急讓善保科舉了?他現在在鹹安宮念書,日後考個生員補筆帖式,一樣升遷。”

君保端着茶盞笑看餘子澄,別有深意,低頭抿一口茶,“元澈猜不到。”

餘子澄笑,“小弟跟在大哥身邊多年,也聽說皇上愛才。”

“是啊,愛才。”君保笑,這屋子收拾的暖和,索性起身将個頭的裘衣脫了,“我如今的官位,是戰場上一刀一槍拼出來的,于政務上平平。再者,已經起調回京,家裏還有這幫小的,我再上戰場的可能性不高了,官位也就如此。”

“大哥可不像說這樣頹喪話的人哪。”餘子澄笑。

“這是實話。”君保笑中透出武人特有的直爽,“我是個直腸子,元澈你孤傲無塵,看不中善保的城府吧?”

餘子澄被人道破,也不尴尬,“叫大哥說着了,我總有幾分擔憂。”

“善保給你送茶送墨的,瞧你喜歡着呢?”君保嘀咕,餘子澄一把年紀竟然窘了一下,沒好氣道,“我有這麽容易被收買?”

“嗯,過兩年你再跟我說這句話吧。”君保笑,手一擡在餘子澄的手背上安撫的拍了拍,“這是一種才能啊,元澈。你有才,卻不肯為權貴折腰,辭官歸隐;我呢,身為武将如今做文官的事,我雖能看清這裏頭的門道,不過,跟禦前的幾位大人比起來,粗鄙直接,不入聖目。善保卻不一樣,他書念的好,為人圓融,頗有誠府,善于隐忍。你不入朝,因當今聖上喜歡詩詞唱和,翰林那幫子人得瑟的什麽似的。”

君保頗有幾分不屑,“我不是說你,你是做實事的。我雖瞧不上那些書呆子們,不過也得承認聖上喜歡念書人。朝中阿桂大人就是科舉出身,正經進士,備受重用。上界科舉的小狀元王傑,也在禦前草诏,官兒不大,人人敬三分。”

“善保他們兄弟三人,福保佳保都不是念書的材料,日後必是武官,可你要知道武官很少留在京城。若外放,朝中就得有人。”君保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若有所思,“我們父祖熬了幾代人才有個三等輕車都尉的世爵,不比著姓大族。姻親也無太顯貴的人,到我這兒熬到兵部侍郎,已是僥天之幸,平日裏多虧元澈你幫襯。”

餘子澄道,“大哥這樣說就外道了。”

君保笑,“外道什麽,咱們兄弟多少年,我才把心裏話跟你說。這官場,你也踩進了半只腳,裏頭的龌龊都清楚,不往上爬就等着被踩死。我已是如此,就得為他們兄弟考慮。善保長袖善舞,八面玲珑,這是為官的基本要求,既然念書好,若能考中進士,他又年輕,皇上也要多看幾眼,不愁日後不顯達。福保佳保也就有了照應,不然,他們兩個的性子若出去做官,我還真放不下心。”

“你說我着急,能不急麽?二十歲中舉,跟三十歲中舉,完全是兩碼事。”

“這,這萬一不中呢?”餘子澄還是“未慮勝,先慮敗”,給算盤珠子撥得啪啪響的君保提個醒兒。

君保一臉自然,“不中也無妨,考筆帖式,我好歹是兵部侍郎,就讓他進兵部,我照看着,有幾年也就出息了。對了,元澈,你有空教教善保寫詩做詞。”

“哪兒來得空閑?”餘子澄道,“白天他得去鹹安宮,下午回家給你帶着練弓箭,一直到吃晚飯,晚上給佳保講功課。”

“哦,我去跟善保說讓他晚上過來,佳保念不念的又不用考狀元,讓他白天繼續跟你念。”

君保有事從不拖到第二日,吃過飯就跟善保提了。

善保略為吃驚,笑道,“二叔,我晚上從來不看書的。”

“為啥?”人不都說寒窗苦讀麽?這麽不上進。

“晚上看書傷眼睛麽。白天都念一天,也累了,晚上休息。”善保摸摸佳保光溜溜的額頭,“給佳保念念聖賢書,跟講故事似的,玩兒着就過去了。”

君保搓搓手,有幾分期待,“善保,你有沒有想過考科舉?”

“嗯,我跟餘先生說了,明年去試試考秀才。先生說我文章尚有不足,應該有五成把握,不過也不是現在考,明年的事兒呢,我先練着呗。”善保剝了個桔子遞給雪丫。

“謝大哥哥。”

丫環奉上茶來,君保也沒啥喝茶的心情,“既然還有不足,就該多用功。我聽衙門裏的員外郎劉華講,他家兒子每天不讀書到午夜,那燈是不會熄的。那個古人,不是家裏窮,弄包螢火蟲也要借火讀呢?還有個鑿穿人家的牆壁偷光也要念書,你瞧,為了念書,這種缺德事也幹了,可見人家刻苦。”

雪丫先笑了,“阿瑪,您說的是‘螢囊映雪’‘鑿壁偷光’的故事吧?”

“對,我家閨女真是有學問。”君保誇了一句,對善保道,“咱家沒困難到叫你逮螢火蟲的地步兒,怕傷眼睛,多點幾根蠟燭。你既然想下場,就要做最好的準備。這考試,跟打仗一個道理,厲兵秣馬,才能打勝仗。你就先勞累這幾個月,等中了秀才再接着教佳保。”

佳保馬上苦巴了臉,善保捧起茶到君保跟前,彎着眼睛笑,“二叔,您就放心吧,餘先生說有五成把握,那我至少有八成。念書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兒,先人都說‘若有恒,何必三更睡五更起’,這不是和尚念經,不是時間越長就越好,關鍵得用心。侄兒知道您的心,會加倍用心的。您讓我晚上看書,我就會休息不好,進而影響第二天的精神,這樣念書也就沒以往有效率,本來一個時辰能背下來的文章可能就要花兩個時辰。兵法上最忌疲兵強攻,累了就休息,勞逸相合麽,您說是不是呢?”

君保聽懵了,“我就讓你晚上念書,你這麽多廢話推托什麽?”

“二叔,我這不是跟您商量麽,晚上有空,咱們一家人說說笑笑多好。”善保坐在椅中,彈了彈衣袖,手一抿袖子上堆起的衣褶,“二叔放心,我有分寸,沒把握我就不會下場。您就等着聽我的好消息吧。”

善保說得信誓旦旦,君保猶疑,“元澈說這可沒準兒呢?我叫你多用功,也是多幾分把握的意思。”

“人跟人不一樣,蘇洵都說了對他難如登天,對他兒子蘇轼蘇澈就簡單的好像彎腰拔起地上的小草。”善保天生一張可靠的臉,說話時直視對方的眼睛,裏面自信滿滿。

“真是念書人,說的話都一樣。”君保腹诽一句,善保說到這地步,他也不能再多說什麽,只得再叮囑一番罷了,心裏到底擔心。把小的們攆去善保院子裏玩兒,對妻子報怨,“哼,瞧着乖巧,天生有老主意。不聽老人言,吃虧再眼前。等他落榜,再不能這麽由着他。”

董鄂氏笑,“偏你這麽愛操心,我看善保做事周詳,念書也差不到哪兒去,放心吧。佳保在學着說國語跟蒙語呢,善保願意帶着小兄弟們玩兒,是好事。連閨女晚上也常過去,本來善保白天上學,我就擔心他們兄弟姐妹的生疏,不想這孩子如此懂事。如今阖家和睦,你就別總念叨了,科舉什麽的,到時補筆帖式一樣入仕。”

“婦人之見。”君保忽然意識到跑了題,自言自語,“我是想跟他說作詩的事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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