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面上的唾沫一點點幹涸,輕微的異味一刻不停地傳進鼻子,顧昭陽只覺屈辱得想殺人,雖然他還從未見過血。

——我想站在離你最近的地方,雖然可能會腿軟。

顧昭陽仰頭看着那道月光慢慢被遮蓋,心中不期然想起,那日他諾言出口,東方大哥那複雜的目光。原來話說得容易,做起來卻是這樣的難。殺人的念頭只在腦海裏轉了轉,他就已經背後發涼。

車廂裏又恢複了先前的平靜,黑暗中顯得愈發詭異。

顧昭陽呆坐半響,忽然道:“殺人的感覺是什麽樣的?”

沒人應他,他好像也不是真心要人回答,自顧自道:“是不是就那樣在死穴上紮一針就行了?和救人一樣簡單……”

成宇一聲嗤笑,“沒殺過人吧?殺人要有什麽感覺?刀一抹,劍一挑,比吃飯喝水還快些!”

顧昭陽不理他,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貓一樣地在黑暗中亮着,卻滿是迷茫,“這世上人誰不是十月懷胎生下的,為何一個人可以去定另一個人的生死……”

他這話已經有點魔障了,像是打擊過大,成宇也不是惡人,哼了一聲不去打斷他。

“弱肉強食,這江湖一向如此。”周寧遠的聲音裏帶了些笑意,極淺,正神游天外的顧昭陽卻未發覺。

“強者不該保護弱者嗎?”顧昭陽愈發迷茫了。

周寧遠眼眸略彎,“強者的庇護終究是施舍,等有一日,他不願施舍了,就是弱者的末日。規則始終是由強者定的,人該不該殺,也只是他一個念頭罷了。”

顧昭陽沉默了,他無法否認,在剛才那人欺辱他的一瞬,他是動過殺念的,那殺念就像是從他的骨血中孕育而來,是他的天性般,讓他現在回想起來,都要戰栗上一回,疼痛,而快慰。

掌控……別人的生死……

顧昭陽的呼吸有些急促起來,仿佛有什麽東西就要脫離制铐,破土而出。

周寧遠的聲音緩緩低沉下來,微帶沙啞,有一種別樣的誘惑,“鷹逐兔,兔銜草,強者原就該淩駕于弱者,若這同你見到的有區別,無非是更強的強者制定了規則,你就不想做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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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強的強者……說的是長兄師尊嗎?顧昭陽的心一涼,做那樣的人,怎麽可能!

長兄師尊是無可取代的……顧昭陽正要反駁,周身忽然一陣異香萦繞,腦海便昏沉下來。

……

“昭陽吾弟已入本尊門下,為關門弟子,各禦日後以少主稱之,若有違命,逐。”

清冷而熟悉的聲音響起,平淡,卻又仿佛蘊着無比的威嚴。

“谷主三思啊!”

“主子爺,二爺的資質實在……”

記憶中那人負手而立,面對滿座登峰絕頂的高手,只是淡淡道:“昭陽吾弟當勝谷主之位,不服,來戰。”

那年他十歲,躲在屏風後看着那道白衣勝雪的背影,滿眼瑟縮和迷茫。

如今顧昭陽前世今生交疊已是弱冠,竟也……毫無長進麽?

他是燒了多少世的香拜了多少世的佛,值得那麽多人寵着護着?他憑什麽那麽理所當然地享受着藥王谷的一切?他憑什麽值得長兄師尊那樣的人物關懷備至?因為他這一身顧家血脈?他可對得起這身顧家血脈?

他活在這世上做什麽?讓人用做嘲笑顧家的把柄?讓長兄師尊繼續為了他治不好的弱症滿世界奔走?讓谷中各位前輩虛耗本就所剩不多的時光為他煉藥?讓無情無憂這樣絕世的天才為他日日鞍前馬後不得松懈?讓東方大哥……

不對!不對!他們是因為重視他才會這樣寵護他,若他死了,若他死了……

顧昭陽痛苦地皺起眉頭,後腦勺磕在了身後的木板上,頭腦終于清晰了許多。他立時反應過來方才是周寧遠在作怪,不由怒道:“周寧遠你……”

話說了一半,他才發覺對面竟空無一人!

“小兄弟說夢話呢?”荀陽子仿佛被他驚了一跳,疑惑道。

“周寧遠呢?一直捆在我對面的周寧遠人呢?”顧昭陽驚道。

荀陽子好脾氣地笑笑,“你記錯了吧?這裏就我們四個啊。”

不可能!顧昭陽瞪圓了眼,正要說些什麽,卻聽向宇惡聲惡氣道:“睡傻了還是見鬼了?一驚一乍地想吓死爺啊!”

顧昭陽沒有出聲,默默往裏頭蜷了蜷。

許久滴水未進,他久病的身子一陣虛軟,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

顧昭陽是被一腳踹醒的,醒時眼前仍是一片黑暗,微微透光,原來是被蒙了一層黑布。

他聽見有人道:“都是修習陽性功法的?”

那李二谄媚的聲音響起,“是,是,這都是我們厚土旗兄弟費了老大勁兒抓來的,那個荀陽子還把小的打傷了,武功很高。”

其他三人大概還在昏迷,手腳被綁着丢在地上,顧昭陽皺了皺眉,接着有人走到了他面前,冷笑道:“這個呢?也是江湖人?”

李二卡了一下,把顧昭陽的臉掰過來,笑嘻嘻道:“這不是李長老要過壽了嗎?咱們兄弟也沒什麽孝敬的……哎,吳總管您瞧,這小模樣生得乖俏乖俏的,可不是件老天爺送給李長老的壽禮嗎?”

吳總管看了看地上臉色蒼白的少年,在他一身華貴的雪緞上轉了一圈,面色更僵,“來頭查清楚了,沒有麻煩?”

“哪能啊!就一個兔兒爺,我瞧見他被人抱下馬車的!”李二指天畫地。

吳總管一腳踹過去,人在地上滾了三轉,“兔兒爺!誰家兔兒爺能穿一身貢緞!你自個兒找死還要帶累本總管!”

李二被踹得爬不起來,歪頭就是一口血,連連求饒道:“吳總管饒命!吳總管饒命!”

聽了半天還是沒聽出個所以然,顧昭陽的心緊了緊。

他自小藥不離口,大多尋常藥方到了他這裏總要消減些藥性,這一覺睡過來,丹田中的真氣已有了動靜,他試着運氣,僵冷多時的經脈中好歹有了內功,牛筋繩繃得更緊了。他屏息寧神,暗暗窺祠着逃跑的時機。

那邊廂聽了李二的花言巧語,吳總管心裏也有些計較,既然這少年已經被抓來了,又受了屈辱,只怕早已結了怨,放了他就是放虎歸山,後患無窮。倒不如讓上下口風緊些,到了地方就不怕他逃脫。

李長老那是什麽人?再烈的馬都騎得,再傲的人也能磨成豆腐皮,真要是一不當心弄死了,也省事,還能得個人情,這事何樂而不為?

看着吳總管臉色漸漸好轉,李二谄笑着低頭,向顧昭陽投去一個怨毒的眼神。

想通了關竅,吳總管也緩和的聲音對李二道,“行了行了別裝了,這小公子怎麽得罪你李二爺了?火氣還不小哪!”

李二笑容陰狠,“這不是前天踩點嘛,這賤貨打小的跟前過,裝模作樣扔了二錢銀子,小的就看不慣這種鼻孔朝天的有錢人!”

顧昭陽心中愈來愈冷,原來施舍一個乞丐也有錯?這樣的人,真的配活着?他所堅持的醫者仁心衆生平等,究竟是錯還是對?

“有時救人就是殺人,有時殺人,就是救人。”

反複思量着弟子堂第一課,顧昭陽好似明悟了什麽。

這時那吳總管同李二達成了交易,二人說了幾句話,便有人扛走了荀陽子三人,只剩那李二冷笑着向他走來。

顧昭陽心中默念着“一、二……”,正要崩開繩索,卻有一道輕柔溫婉的聲音打斷了李二。

“你做什麽?”

李二回頭,見了那女子相貌,撲通一聲就跪下了,“小的李二見過詩夫人,這是剛拿的賊人,正要送去審問。”

那詩夫人身後的小丫環咯咯笑道,“天下有這樣好看的賊人?莫不是采花的郎君?”

詩夫人責道:“清兒,不得失禮。”

清兒吐了吐舌頭,滿臉愛嬌。

“拼将一生休,盡君一日歡,夫人,值得嗎?”顧昭陽忽道。

詩夫人臉色一變,“你,你怎麽知道……”

其實顧昭陽也就是見獵心喜,一個嘴快就禿嚕了一句,聽見這女子連聲音都慌得變調了,心中也有些歉然,實話實說道:“盡君歡這種南疆蠱毒是有共通缺陷的,女用異香不散,男用額生紅痣,夫人身上的香……太濃了。”

畢竟是見過世面的,詩夫人很快便調整好了儀态,對李二道:“院中還少一個雜役,這人我要了。”

李二急道:“詩夫人,這是李長老要的……”

“李義要人,讓他自己來和我說,莫不是堂主失蹤,本夫人就支使不動你們了?”詩夫人薄怒道。

李二哪兒敢應?恨恨地看了眼顧昭陽,點頭哈腰地退下了。

蒙眼的黑布被一雙柔荑輕緩地解開,顧昭陽适應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睜開眼,正對上一張清麗秀美的女子容顏。

作者有話要說: 小顧有一天很憂傷,他問東方哥哥:如果我和童百熊同時掉進水裏,你先救誰?

東方哥哥微笑:當然是救你。

小顧憤怒:因為童百熊會游泳!

小顧又問:如果我和令狐沖同時掉進水裏,你先救誰?

東方哥哥繼續微笑:先救你再回去打斷他的腿。

小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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