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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煙艱難地下了車撐住車門勉力站着,被褲管包裹的修長雙腿隐在黑暗中微微彎曲,但卻竭盡全力地忍耐着不去顫抖。冷眼望着屋裏的男人一路匆忙地跑過來,愈近,就愈能看清他臉上那一抹不容忽視的焦急與擔心。然而林煙心中卻絲毫沒有感到半分感動,反倒覺得煩惡厭倦得厲害,長長吐了口氣,一揚手,就将原本懸在指尖的車鑰匙,狠狠地,朝已經站定跟前的高大男人,重重甩了過去。

“淩、望!”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動怒的表情加上腫大的右臉,在頭頂搖曳不定光影渾濁的昏燈照耀之下,顯得尤為可怖猙獰,“這、是、我、的、房、子!你他媽以後不要有事沒事就往我這裏跑!老子一點也不想看見你!一點也不想看見你!更不想聽你那麽惡心地叫我的名字!”

他罵得很尖刻,但仍掩不住口氣裏的衰敗虛弱。只是眼前這個名叫淩望的男人,看樣子,卻絲毫沒有介意他的惡意謾罵和人身驅逐──又或者是,早就已經習慣了。事實上當淩望一站到林煙的面前,看見他那半張慘不忍睹的右臉的瞬間,便立刻瞪大眼睛,變了臉色。

“煙煙!”淩望大驚失色,想伸手撫摸但又害怕自己一時控制不住力道而失手弄疼弄傷了他,手足無措之下,只能忍不住地拔高嗓音微微顫抖地失聲叫道,“你的臉……你的臉這是怎麽了?怎麽回事!?被打了嗎?被誰打的?誰敢打你!?”

林煙面無表情地冷眼旁觀着面前的男人,在他看來,實在宛如跳梁小醜那般滑稽可笑的獨角戲表演,卻忽覺腦袋一陣天旋地轉,忍了一路那麽久,此時此刻心中和胸口都終于忍耐到了極點再也按捺不住,于是猛一揮手迅速架開了對方想碰但又不敢碰自己的猶豫雙臂,鐵青着一張臉飛快往前邁出雙腿,大步朝屋裏走去。

只是走到後來,那腳步已經淩亂不堪到,幾乎可以說是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完全毫無形象可言地跑進去的。

淩望着急地跟在林煙的身後,想欄又不忍攔,想抱更不敢抱,只得一邊一個勁兒地在他耳邊低聲囑咐着“慢點兒啊煙煙,注意腳下注意腳下”,一邊小心翼翼地擡起手虛扶護住他的後腰,以防他跑快了一個不小心摔跤跌倒。

林煙進了屋子以後的第一個目标,就是直沖進客廳右手邊兒的洗手間刷地掀開馬桶蓋兒,撐着臺子跪在地上,幾乎将整張臉都埋進那裏邊兒似地,吐了一個昏天暗地,撕心裂肺。

淩望站在門口目瞪口呆,看着眼前這突如其來毫無征兆的一幕,簡直都已經看傻過去了。和林煙一起生活了十多年,他比誰都要知道得清楚,林煙的身體雖然和普通男生相比起來的确是稍顯纖細柔弱了一些,談不上強健壯碩,但是也絕對不是弱不禁風的林黛玉屬性那一種的,除了因為從中學時代開始的飲食不規律和偶爾的日夜颠倒而造成的輕微胃病以外,別的地方都還是很好,沒有什麽大問題的。

或者……淩望也很有自知之明地想,他的煙煙,雖然看起來無所不能無所不會無所不怕,一路長大這麽多年,只有他這只性格乖覺脾氣詭異的小惡魔去教訓別人,并且總是一教訓,就能夠把別人教訓得慘不忍睹,生不如死的份兒的,迄今半生,除了得不到黎唯哲這一件事情以外,哪裏還有他自己吃虧,讓別人占了他便宜的情況發生呢?這世上除了黎唯哲那個霸道冷漠的強大男人,誰也撂不倒他,誰也整不垮他,誰也敵不過他,誰也不無法一見到他,就一顆心一雙眼睛,驚豔,只為了他──是的,雖然如此,但是說不定這樣的煙煙,其實,也有很多很多,不為人知的脆弱和害怕。只不過那些東西他從來都不肯在自己,抑或在任何人的面前,表露出來罷了。誰能知道呢,也許,他也曾在某個雨疏風驟的夜裏縮在被窩,默默地紅過眼圈,狠狠地哭過;也許,他也曾在某片熙熙攘攘的人潮站在街頭,莫名地感到孤單,巨大的孤單;也許,他也曾在某個斜陽日暮的黃昏傍晚,坐在公園深處的長凳之上,擡頭仰望天空那一大群戀巢歸去的白鴿,然後突然也就好想好想,能夠和它們一樣,可以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飛翔。

雲間翅膀掠過風的聲音,好像潑墨融化宣紙那般幽邃深緩,溫柔細密,将他帶去一個,再也不用哭泣,永遠沒有孤單的的遠方。

又也許,他的煙煙,也還曾像今時今日,此情此景這般,痛得厲害傷得很重,重到,哪怕是在非常嫌棄非常讨厭,絕對不願意被對方看出來絲毫軟弱的自己面前,竟然也都有心無力,難以做出掩飾的僞裝。

看着自己從小寵到大,一路美貌得所向披靡,也一路驕傲得無可匹敵的寶貝弟弟,煙煙,如今,卻是這般狼狽又這般虛弱地軟軟跪倒在堅硬冰冷的瓷板地磚上,抱着馬桶嘔吐得一塌糊塗不可收拾……原本就纖細精致的背影在這種情況下看起來,便愈發更加楚楚可憐,令人心疼。壓抑不住顫抖的背脊和單薄瘦削的肩膊,撐在他那麽薄薄一片的身體之上,從淩望這個角度看過去,簡直就像是一片在狂風中瑟瑟發抖的落葉,抑或是一只,在暴雨中,展翅難飛的蝴蝶。

萬分揪心而又一籌莫展地杵在洗手間門口搓着手來來回回地轉了七八圈兒,不知道的人看見了淩望這副失魂落魄的焦躁樣子,估計會以為他是一個愛妻如命的好老公,而他老婆現在正九死一生地躺在産房裏面為他辛辛苦苦地生孩子。事實上淩望本來也是很想要進到洗手間裏面去陪着林煙的,但是一來他知道,其實嘔吐和生孩子,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真的沒有什麽區別,主要都是那個人自己的事兒,無論外人怎麽幫,但說到底根本都只是虛幫,最終,還是要靠那個人自己完成,而他不是醫生,一個外行進去了或許不僅沒有用,并且還很有可能給“病人”造成心理負擔,反倒添亂。二來,也是最重要的,以淩望從小到大對林煙的了解程度,他深知,現在的林煙只是因為難受到了極點所以抽不出空來阻止他罷了,但凡他還有那麽一點點可供支配的餘力,他都要誓死阻攔自己的硬闖,絕不願意讓自己看見,他這一副,和記憶之中的驕傲強大,相差得太遠太遠的脆弱模樣。

于是只能強壓擔心,又再默默繞着門沿亂轉了十多圈,淩望這才終于姍姍來遲地靈光一現,猛地一拍腦袋,然後急忙轉身跑回客廳裏去接了杯熱水拿了盒胃藥。結果因為中途走得太急太快,他剛剛心心念念護着的林煙沒有摔跤,反倒是他自己現在一個腳底沒踩穩,!當一聲,滑倒地上摔了難看至極的狗吃屎的一跤。疼肯定是疼慘了的,不過淩望現在也沒有那個美國時間去注意這些,更顧不上收拾地上散了一路的水和藥片,只是飛快地站起身,又急匆匆地按原路返回,将水也藥各自重新準備了一份。最後趕回洗手間時,已然輕輕喘氣,滿頭大汗。

趕回來的時候林煙已經沒在吐了。擦了嘴,沖了水,馬桶蓋也緊緊合上,整個洗手間無言安靜,空氣裏只淡淡淌過了一絲略微不穩的呼吸聲。仿佛剛剛那一場撕心裂肺天昏地暗的戰争,從來不曾發生過一樣。只見林煙面色慘白微垂着頭,整個身體仿佛在一瞬間被抽空了全部力氣那般,只能綿軟無力地癱靠在身旁的白色瓷壁上。而二者相較,竟觸目驚心到分辨不出,究竟哪一個,白得更加厲害。

錯落的黑發被汗浸染,濕漉漉地搭在耳鬓額前。蒼白的皮膚嫣紅的雙唇,隐隐微顫的可愛鼻翼,以及那兩簾難得乖巧地躺卧在精致如貝的眼睑上,有如瀑布剪影一般幽美靜好的纖密長睫──這些,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恰好給了正剛剛趕到門邊看到這一幕的淩望,一種難以言說,無法言喻的震撼:

現在這個樣子的林煙看起來,好乖,好乖。沒錯,不是別的什麽傾國傾城舉世無雙的誇張形容詞,而是原本見過林煙的所有人都以為,哪怕窮盡一生一世,也無法用它來形容林煙的,一個最多只能算是小巧柔美的“乖”字。這個道理就如同是,林煙雖然五官精致,但是卻從來沒有一個人說過,他精致得就好像,櫥窗裏的“洋娃娃”那樣。

因為誰都覺得誰都承認,林煙沒有洋娃娃那麽乖巧安靜,而洋娃娃,更是遠遠比不上林煙的懾人心神。在人前他總是一副明豔絢爛無法無天的狂妄模樣,一颦一動一眉一眼,無一,不勾魂奪魄到撩人心癢,動人心旌。所以此時此刻他難得一見的柔軟示弱,以及這份柔弱帶給觀賞者的震撼感受──矛盾,也不矛盾。

以前,林煙是自己美得缭亂而瘋狂。可如今,他卻是美得,足以激起別的所有人,缭亂,而瘋狂。

于是淩望方才明明趕得那麽那麽急,可是一到了這裏看見眼前此番景象,卻不由自主愣在門口,發了一段很長很長時間的呆。良久,才忽而在心中輕嘆: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他都可以毫無壓力,也毫無愧色地自豪地說,這世上再也沒有人,不分國界也不論性別,能夠比他的煙煙,更美了。

不管曾經已經見過多少次,也不管将來還要再見多少次,但是每一次遇見到,每一種模樣,──也無論哪一種模樣的林煙,淩望都依然那麽無可救藥地感覺到,和多年以前的那一個夏天,同樣也是在這一棟大大空空的別墅裏面,他和由爸爸牽着小手帶來,五官柔軟眼神清澈笑容明媚,簡直驚豔得如同油畫上的美好小天使一樣的小小林煙,初初相遇之時,那一瞬間的怦然動心。

那是一種很難描述的一見鐘情。不是狂熱的迷戀,更并非盲目的跟随。而只是,心髒一瞬,砰然的跳躍。

一躍,就是許許多多,再難收回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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