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

淩望徹底呆住。良久,才感到全身的細胞仿佛春回大地萬物複蘇那般,一個一個,慢慢地複活重生;流動的血脈噴薄狂湧,一陣久違,久違,抑或是從未,從未的輕松。仿佛那些曾經重重阻攔了他,然而卻并不知曉具體為何的困難障礙,全都在林煙剛剛的那一番字字見血句句戳中的痛斥聲裏,灰飛煙滅,煙消雲散。

是的。淩望承認林煙真是把自己看得透徹,也形容得很合。

而如今就連他自己也都覺得,自己從未像此時此刻這般,無顏得羞愧,和明白得通透過。

如果在這種情況下都不開口,那就不叫“每一個人愛人的方式和手段都不一樣”了,而就會真的成了,徹徹底底徹頭徹尾的,“膽小鬼懦夫”。

淩望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當做勇氣。

“是的,沒錯。煙煙,你說得沒錯,罵得也沒錯,我、我就是愛你,我淩望确實是愛慘了愛瘋了愛死了你……雖然我也不知道這究竟是為什麽,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有些吞吞吐吐結結巴巴,但那的确不該苛刻,不該怪他。畢竟,面對摯愛,即使是再強大的男人,也可能被這一生唯一一次的熱烈,哽住了早已等待太久的表白,“可、可是,煙煙,如果你不願意……如果你不願意的話,那麽我也絕對不會強占你。而我雖然不會強占你,但是我也絕對不會離開你……沒錯,煙煙,你知道,無論以後怎麽樣,但是我淩望──至少我這一生,總是會在你身邊……伴你身旁。”

一段表白下來,只見淩望的眸仁深處,閃爍着熾熱但卻并不刺人,激動卻也不會沖動的瑩瑩暖光。真誠而懇切,柔和并溫順,仿若仰頭觸目,不經意間便落進了滿滿一眼,宛如明珠般的星辰。

淩望多金而英俊,此刻被表白的若是換做別的任何一個人,恐怕都早已經激動得連聲答應,甚至,是泣不成聲。

但很可惜,此時被淩望表白的,卻不是那所謂的“任何一個人”;而,是他林煙。

林煙聽了,并且很認真地聽完了,但卻只覺得老套和酸牙。他揉着眼打呵欠,懶懶打斷:“行了淩望,太長了。而且這些話我已經聽過了多遍了,初中就有人抓着我的手學着電影裏面的情節,跪在地上跟我講過了。啧,現在十多年過去了,你就不能有點兒創新麽?”

淩望不怒不惱,反而微微一笑:“是嗎?不過也對,煙煙一直都是很有魅力的。早在你七歲的時候,我就已經體會到了。”

七歲,是林煙第一次見到淩望的年紀。而那個時候,淩望十歲,別墅花園裏的陽光一閃,整個世界霎然黯淡,眼前惟餘,那一片驚豔的五官。此生他再也沒有見過比那更美的,所以他也一直溺在其中,不曾,更不願醒來。

“……不過,還有最後一句,我一定要講,”盡管林煙滿臉的不耐絲毫無動,然而淩望看樣子卻似乎并不在意,眼底湧動的是無邊無際的驚喜與浩如煙海的浪漫,有一種巨大,巨大的柔情。他深深凝望着林煙,仿佛要将他看進自己的靈魂裏去,“以後,無論你選擇和誰在了一起……煙煙,你要找我,我總是在的。” 說的話雖苦澀,但語氣畢竟輕柔親昵,“我總是在這裏──在你的身邊的。”

林煙卻嗤笑了一下。因為他真的覺得這很搞笑。

他同意淩望剛才說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愛人的方式和手段,但是他實在很難同意,這種犧牲奉獻不求回報,委屈,結果還不能求全的愛──真的,能算是“愛”。

至少,不符合他的愛情觀。

“你可真大度啊,”林煙冷眼斜睨着他,嘴角噙着一抹肆意的嘲諷,“難不成你真能看下去我和那個人每天恩恩愛愛卿卿我我?然後開心地祝我倆白頭到老,一生幸福?”

淩望只覺喉嚨瞬間緊了緊,哽塞片刻,卻道:“……我只希望,你能快樂。”

一字一字,全是無處安放的不舍,和,終歸不得不的舍得。

要說感動一點都沒有那确實是假的,但那到底還是抵不過林煙瞬間的無語:對這種聖母級別的愛情觀,徹底的無語。

神色複雜地看了眼前深情如許的男人半晌,林煙忽然自嘲地一笑,低頭掩飾臉上那一抹一閃而過的黯然,恍惚道:“快樂?”頓了頓,聲音輕得無處可聞,“永遠……不會有那一天了。”

淩望被他這句話裏根本掩都懶得再掩飾的憂傷絕望狠狠,狠狠地震了一下,下意識就想要伸出手去握住林煙,給他溫暖,予他力量。

林煙卻眼疾手快地避開,警告地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不過如果你想讓我現在的心情稍微變好一點兒的話,那麽還是有辦法的,”說着朝門外努了努下巴,賞了他一個字,“滾。”

淩望嘆了口氣:“不行,”仍是溫和的堅持,“我說了,你今晚這個樣子,我不能走,要留下來照顧你。”

林煙眯起了眼睛,然而淩望寸步不移,寸土不讓。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其實淩望的愛,也是有一種霸道在裏邊的。

──這世上不可能會有一種愛,沒有一點點的霸道。

但很可惜,那只是一種沒有致命的殺傷力,也沒有奪人的吸引力,力量微弱得幾乎讓人感覺不到對方的壓抑和激情的,柔軟的霸道。而林煙早已心聾目盲,再也接受不了這樣的變裝。

他陷在舊愛的迷霧裏太久太久,久到已不知道究竟應該如何去走,才能終于走出濃霧,去到新的……有人愛他,而他恰好,也愛那個人的地方。

林煙懶得再理淩望。反正這樣的事情以前也不是沒有發生過:半夜他陷在沙發裏睡着了,第二天醒來卻總是幹幹淨淨舒舒服服地躺在自己卧室寬大柔軟的床上被窩裏;客廳廚房,飄出來一陣陣美妙勾人的早飯香。

正閉眼欲睡,決定該幹嘛幹嘛的林煙,卻忽然聽見淩望低聲開口:“還有一件事……今晚,誰打的你?”想了想,皺起眉有些不解,“姨父沒罩着你嗎?誰敢?”

韓笑那個紅顏薄命的老婆和淩望那個自己把自己整死了的老媽是姐妹。──呵,不愧是姐妹。姐姐叫喬小因,妹妹叫喬小為。喬老爺子信佛,尤信天命循環,因果輪回之類,所以當年喬太太一誕下這對同胞異卵的姐妹花,喬老爺子便如是取名。

而如今從她們的結局看來,倒似乎也真是應了喬老爺子當初的本意:世事注定,有因終成果,有果,必有因。

但是說真的,林煙每聽見淩望這麽恭敬孝順稱呼韓笑為“姨父”,而且還總覺得韓笑會看在他和他媽的份兒上好好善待自己的時候……林煙就覺得無比地想笑。如果讓淩望知道了韓笑是怎麽對自己的,又是為什麽要這樣對自己……當然林煙不會真的這麽做,沒必要也沒意思,但是偶爾無聊得緊了,他也不介意就這麽自娛自樂地給自己找點兒樂子。

發瘋發狂親人相殘啊──真是想想都讓他覺得好像是看在一部天雷狗血大劇,開心得要死。

淩望猜不出林煙心裏在想什麽,竟至于被打了臉上還流露出一抹極淡極淡的微笑,心底隐約蹦出一個唯一有可能但又覺得實在不可能的大膽猜測,眉頭皺得愈發緊致了:“誰敢?”

林煙看着淩望這副隐隐發怒而又極力克制的糾結樣子,覺得可笑也好笑:“你在說什麽笑話呢淩望。我林煙是什麽人?我林煙又不是什麽人……去【寵兒】的哪個不是財大氣粗有錢有勢的?誰不敢打我?哈哈,誰都敢打我啊!”偏過頭磨在沙發背上舒服地蹭了蹭,仿若累極,累極,微阖着眼皮輕輕哼出一句,“只是大部分的人一對上這張臉,迷都先被迷暈了,所以舍不得……或者忘了打罷了。”

話裏模棱兩可的意思讓淩望誤會了,猛然間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眸底怒火熊熊:

“你的意思是……是黎唯哲打的你!?”

──這真是一個不無道理自然而然,所以,更加叫人心酸的猜測。

但其實林煙已經有很多年很多年沒再見過黎唯哲。如果被他打兩下能換得見他一面,他覺得值得。

眼前瞬間一黑,心裏仿佛被針狠狠紮了一下那麽疼。林煙閉着氣緩了緩,旋即冷笑:“呵,是又怎麽樣?如果真是黎唯哲打的我,你要怎麽做?嗯?淩望?你敢去找他拼命嗎?你敢嗎!?”

僅一句話,就撇清了黎唯哲與這件事情的全部關系,順帶譏諷了淩望也許只是敢怒不敢言的無能懦弱,可同時,也暴露了他自己的虛弱苦澀。

他見都見不到黎唯哲,更遑論,是被他打呢。

淩望不傻,而且說實話,其實他本來也不大相信,黎唯哲竟會做出,打林煙的這種事情。因為林煙的關系淩望雖然不怎麽待見黎唯哲,但是彼此之間多少還是有些交流,有些了解的。黎唯哲并不是真正的花花公子,也并不是真的肆意跋扈到令人可憎。他的确是不喜歡林煙,然而除了林煙惹到莊景玉的那一次之外,其餘所有,他都對林煙非常特別,也足夠容忍。

很快聽明白了林煙話裏的多重意思,淩望卻只覺對他的煙煙既心酸又心疼,既無力又無措,絲毫也注意不到自己。定定地看了林煙幾秒鐘,終于口吻輕而堅定,柔聲吐出來了一句回答:

“敢啊。為什麽不敢呢。”

林煙扯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冷眼而視,看樣子,無所謂真或不真,信與不信。

但其實他不知道,早在當年黎唯哲甩掉他的時候,淩望就已經去找過黎唯哲,然後,和黎唯哲幹上了驚天動地的一架。感情這種東西本來就毫無道理可循,也沒有是非對錯之分,黎唯哲不喜歡林煙又不是黎唯哲的錯,但那一次淩望卻好像是自己有着天大的道理似地,打得那叫一個兇狠暴戾,擊擊致命。

只因為是他的煙煙,受了委屈。

其實他淩望怎麽會不知道自己那根本就是在惹是生非無理取鬧純粹發洩?──可是沒有辦法,偏偏是他最愛最疼最寵,最舍不得讓他受到哪怕一丁點兒委屈的煙煙,受了委屈。

那件事距今已經過去了很多很多年,黎唯哲是無所謂所以沒有告訴林煙,而淩望不願再在林煙的傷口上撒鹽,所以當然更不會告訴林煙。

而現在他微笑起來,屋內光暈斑駁疏影橫斜,恍惚中眉目溫柔,依稀見情重如山:

“有什麽不敢的,煙煙。我承認黎唯哲是很厲害,不過如果今晚真的是他打的你……這麽重的手,我淩望就算是拼了命,也一定要替你打回來。”

這時候,林煙其實已經緩緩閉上了雙眼。呼吸平穩,發膚靜好,眼看,就要安眠。

深深凝視眼前這樣一張絕美的睡顏,淩望的目光溫柔得,簡直就像是馬上就能滴出水來那般。一室浩大空曠的寂靜,許久許久,才聽見他的輕語柔聲,宛若呢喃:

“煙煙,為了你,我可以不顧一切。”

這時候他這樣說,然而,也只是說。直到很久以後他終于知道,原來為了他的煙煙,他真的可以,做到怎樣的不顧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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