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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打完招呼以後,夏昭時沒有再在原地多做停留,而是直接帶着林煙掉頭就往外走,也不管江臻歪在後面壞笑着沖他高喊的那一句:“喂,夏昭時!這麽絕的一個大美人,你可千萬記得憐香惜玉,不要把人家折騰得太狠了啊!”一路上,只見夏昭時的神色淡定如常微笑依舊,看到有員工彎腰鞠躬恭敬地跟他打招呼叫老板好,他的回答也仍是一如既往的貴氣得體,溫和得仿若讓人如沐春風,看不出絲毫的別扭或不對勁。背影修長挺拔,身姿翩然潇灑,腳下的步伐也始終穩穩當當不疾不徐。而且最難得的是,即便是途遇無人之境,夏昭時也沒有像上次那樣,表現得對林煙嫌惡至極,恨林煙髒到,恨不得立刻就扯開對方正緊緊挽在自己右邊胳膊上的那兩只細軟手臂,然後和林煙遠遠拉開一道,他自認為“安全健康”的保險距離。
真是……太能裝了。
像這樣默默不動聲色地走了一會兒,就連林煙自己都不禁有些驚嘆和佩服起夏昭時,這般超乎常人的忍耐力和雷打不動的僞裝術了。歪着頭細細凝視着眼前這半張,即便是他林煙也不得不承認,就算是如此近距離地凝神細看,但也的确毫無瑕疵,俊美如玉的側臉,林煙微微睜大了眼睛,臉上的神情專注而認真,力圖從對方此時此刻的眉目細紋當中,找出和發現哪怕只一點點,不自然的隐忍痕跡來。但直到整整一個有好幾百平方米大的店面前廳都快要走完,林煙也只能失望地咬咬下唇,萬分沮喪地承認,夏昭時簡直就是個奧斯卡最佳男演員級別的影帝大神!先別說臉上根本就看不出也找不到絲毫丁點兒的壓抑不快了,而且嘴角處的笑容分明還保持得真真叫那一個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弧度無懈可擊,風雅無可挑剔,一路上男的看得都被閃瞎了眼,而女的看了……林煙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他的錯覺,但他總覺得途中所遇的每一個女人在和她們完美溫柔的夏老板打完招呼以後,再轉頭看看自己,然後臉上便都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一抹令人毛骨悚然的,類似于“我圓滿了”,又或者“祝你們幸福”之類的陶醉表情。
…………
招架不住的林煙立刻背上一寒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結果到最後,反而是他的臉色變得無比難看。
終于,在就快要走到大廳門口的時候,林煙歪頭想了想,忽然眼珠一轉仿佛一瞬間想到了什麽似的,豔麗的五官霎時有如頭頂煙花絢爛夜空明媚綻開,笑顏裏隐隐夾帶着一股橫空出世般的濃重妖氣──淩厲狠戾的殺機,驚心動魄的美感。雙手更加用力地緊緊吊住夏昭時的右胳膊,林煙緩緩踮起腳尖,用一種令四周所有的男人臉紅心跳,而全部的女人則捂臉尖叫的暧昧姿勢和挑逗表情,湊近夏昭時的耳畔輕聲吐氣,低笑道:“啧……好吧,夏昭時,這一次算你贏了。你真是裝得我無話可說,嘆為觀止。”
他在這裏,微笑着将上一次夏昭時對自己的侮辱,原封不動,盡數奉還。
卻沒想到夏昭時竟然連眼皮都沒有多眨一下。只是低頭瞥了瞥林煙,然後神情便在忽然之間變得有些高深莫測,意味深長:“哦?想不到你對我曾跟你講過的話,記得這麽清楚啊,林煙,”微妙地停頓了片刻,林煙看見夏昭時眼底,很快就念舊般地盈滿了許許多多,似笑非笑的戲谑,“──我的榮幸。”
“……”林煙被狠狠噎了一下,深深吸進一口氣,但表面上仍舊努力保持着皮笑肉不笑的假笑表情,極盡尖銳地諷刺道,“你想多了夏昭時,所有不識好歹不知死活罵過我的人和罵過我的話,我都記得很清楚的。你以為你是什麽?對我林煙來說很特別嗎?哈!想不到道上一向溫文爾雅的夏公子原來除了裝以外,居然還這麽臭美啊。”
夏昭時卻早已轉過臉不再看他,只是很所謂地斂眉笑了笑,口氣輕淡道:“我早說過了,我怎麽樣不需要你管,不過我現在倒是發現,在‘裝’這個事情上面,你比起我,好像也不遑多讓啊林煙。嗯?你自己覺得,你現在的表現,是不是這樣的呢?”
于是林煙一下子就僵住了表情。只區區一句話,夏昭時就輕描淡寫地卸去了他所有,勉力強撐的刻薄。因為那種不置可否心知肚明的高高在上,所以就更顯出了林煙苦苦維持,但仍無所遁形的狼狽和虛弱。
因為林煙知道自己,其實是說了假話。雖然他的确是很記仇沒錯,不然他也不會直到現在都恨透了莊景玉淩望韓笑和柳君城;然而矛盾的是,他其實同時,也是很健忘的。這些年,罵過他的人和罵過他的話,簡直就和愛過他的人和愛過他的人對他講過的甜言蜜語一樣,實在是有太多太多,多得幾乎就快要數都數不清了;如果沒有真正罵得戳到了林煙的怒點,抑或是某些真的特別特別在意的人(比如黎唯哲)的話,那麽林煙基本上就當做是過堂風,嗤之以鼻視若敝屣,不僅聽過就算,甚至是根本,聽都懶得聽的。
他當然沒有,更不會去刻意去記住夏昭時那日,對他極盡羞辱的嫌惡與謾罵──他沒有那麽犯賤,更不會那麽自虐。然而就在剛才,就在他忍不住想要去反擊夏昭時的那一瞬間,這些話卻就那麽自然而然地清晰浮現在了林煙的腦海深處,一句不漏,一字不差。
連他自己都覺得驚奇,都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難道潛意識中這些話将他傷得很重嗎?可是這麽多年,也不是沒有其他的人,用比這些話更狠更毒的詞句,來狠狠地罵過他;又或者是,難道他不自覺地,竟真如李一南所說的那樣,很“在意”夏昭時嗎?……不不不,能讓他産生這種情緒的人,這世上明明只有一個黎唯哲……只有,一個黎唯哲才對啊。
也許“在意”的感情和方式有成百上千,千千萬萬種:好的,壞的,愛的,恨的,喜歡的,讨厭的,不顧一切的,又或是不屑一顧的……很多很多,都有都有。但無論是哪一種,林煙都不希望,像夏昭時那樣的賤人,居然也可以從他的心裏,分得一羹。要知道,他的一切,可都是很貴很貴的。尤其是像感情(不管何種感情)這樣的無價之寶,人賤如夏昭時,根本就不配,從他的這裏得到,和擁有。否則林煙一生曾與那麽那麽多形形色色各模各樣的男人們做過愛,或者粗俗點兒講,其實就是被他們給幹過上過操過插過捅過……──但他從來,都不覺得自己髒,賤,和惡心;可一旦他哪怕只是被夏昭時的區區一個字,一句話,甚至只一個微不可察的雲淡風輕的小小表情,而不由自主地勾動了心神情緒,那麽林煙都會覺得自己,就真的變得很髒,很賤,和,很惡心。
沒有什麽特別的原因,只因為那是,夏昭時。也許有些事情林煙本不覺得羞恥,可因為是夏昭時在這裏,所以林煙就忽然覺得自己,也憑空生出了那許許多多,以往分明想也不曾想過有朝一日竟會淪落到自己身上的,所謂的羞恥心。
面對夏昭時,林煙情不自禁也無能為力,總是有多得數也數不清和用也用不完的,羞恥心。
于是在接下來的短短一路之中,大廳裏的衆多圍觀者們就這麽無比驚奇地看着眼前這兩位原本絕世難見的頂級大美男,現在,卻竟是一個笑若春風一個面沈如冰,神情迥異(或者不如說是……同床異夢?)地,一起走出了大廳正門。而當走出去以後,夏昭時動作未見絲毫猶豫,直接便帶着林煙往前面左斜方的電梯處邁去。【意難忘】占據了所在大廈的底三層,以上的五十七層一部分是高級商業寫字樓,一部分是五星級豪華酒店,而那裏面,有夏昭時這一次一回國,就專門長期定下來了的VIP總統套房。
遠遠地,林煙忽然看見李一南重新豎高了領子戴上了墨鏡,從剛剛的VIP等候廳裏向着他們大步走過來。雖然林煙對于李一南方才那一番自以為是的發火感到很生氣,所以也很以牙還牙地沒有對他有所客氣,不過說到底,還是因為自己不負責任違背慣例,先放了他的鴿子;況且無論是作為朋友還是作為炮友,也無論是作為顧客還是作為床伴,李一南都實在是一個再好不過的,甚至對于林煙來說,幾乎都可以稱得上是類似于知己伴侶那樣的親密對象了,因此只要一想到李一南今晚明明是歡歡喜喜地打算着和自己共度平安夜的,但結果現在卻只落得了一個一個人孤孤單單獨自離開的凄慘結局……其實林煙的心裏面,多多少少,還是覺得有那麽一些不安和愧疚的。
“李一南……”眼看着彼此之間的距離越拉越近,而對方桀骜英俊的面容也漸漸在漆黑真誠的瞳孔深處倒映得愈發放大清晰,林煙低頭想了想,未經多少猶豫,便擡起頭往前伸出手去,準備和李一南打一聲招呼說一句抱歉。然而令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一向對他惟命是從百依百順的李一南,這一次,卻居然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只自顧自地頂着滿滿一頭壓抑陰鸷的低氣壓,直接從他的身邊完全無視地路過。極快的行走速度讓李一南長長的大衣下擺異常漂亮地上揚飛舞,空氣中隐隐被其撩出了一股刺骨冰涼的凜冽寒風。四周溫度驟降,只徒留給林煙徒一地意想不到無所适從的尴尬,和目瞪口呆手足無措的冷漠。
愣了很久,直到整個人都已經被夏昭時給領進了電梯裏,轉身,兩邊的門緩緩合攏靠近,從漸漸變窄的細縫當中,林煙隐約可以看見前方不遠處有一大群人正一窩蜂地朝着李一南包圍湧動過去,狂熱地拿着相機手機抑或是紙筆,帶着滿臉瘋狂的迷戀神色,沖着李一南一聲比一聲激情高昂地大喊着“我愛你我愛你”之類的動情話語;而李一南對此也沒有顯露出絲毫被打擾到了的不快神情,他甚至還摘下墨鏡露出了他那招牌似的邪氣笑容,沖着眼前早已陷入了魔障的粉絲們揮手示意,無論簽名還是拍照,幾乎有求必應。
而電梯門很快就關上了。剛剛李一南對自己的态度行為,和眼前李一南對粉絲們的态度行為,如此截然不同的劇烈反差,讓林煙不禁看得一個勁兒地直皺眉頭,于是一個不自覺地,就突然間松手放開了夏昭時的胳膊,撇撇嘴滿臉不爽地低聲嘟囔:“切……小屁孩兒一個,又忘了教訓跟我亂發脾氣了。居然敢這麽明目張膽地無視我……真是翅膀硬了被寵壞了……下次就算他再跪下來求我也沒用了!真以為我林煙是好惹的,這一招能混一輩子啊!”咬牙切齒地罵到後來,原本一向怕疼的林煙甚至竟然忍不住暴躁地擡起右腿,狠狠踢了堅硬如鐵的電梯門一腳。
一副看起來非常在乎李一南的樣子。然而事實上,林煙之所以會對李一南對自己的忽略漠視感到如此的憤怒和生氣,倒也不全是因為他有多在乎李一南這個人的原因,更多的,其實還是因為他實在沒有辦法接受和容忍,這種別人主動而自己被動,被忽略和漠視的不爽感覺。沒錯,林煙是不介意與人冷戰,并且他也完全有資格可以無比自豪地說,基本上,這種事情,自從他生下來與人進行開始,就從來沒有嘗到過敗北的滋味──但是這一場冷戰,必須,是由他林煙,開啓的才行。
氣憤之下,林煙一時忘了,此時此刻,夏昭時,就正站在自己的身旁。
詭異的安靜中,林煙忽然聽見夏昭時似笑非笑的溫柔聲音,輕輕響落在耳畔:“怎麽,李一南……約你今晚來【意難忘】共進晚餐?”
林煙終于回過了神。整好表情,有些得意,卻也有些報複地歪頭仰望着夏昭時,眉目微動,吃吃笑了:“對啊,我很受歡迎的你不知道嗎?幹嘛,吃醋啦?”
夏昭時不正面理會林煙這種一聽便知是調侃戲弄,毫無意義的無聊問題,頓了頓,聲音裏剛剛還意味不明的似笑非笑,突然間一下子,就轉變成了徹頭徹尾的濃烈笑意:“他是不是還約你上床?……或者說,如果你們中途沒有發生意外遇見我的話,那你們現在,是不是大概已經滾在床上,幹柴烈火,玩兒得起勁兒了?”
本來按照林煙以往那一貫倒行逆施乖覺暴戾的叛逆性子,聽到夏昭時這般輕蔑挑釁,近似威脅的壓迫性問話,一定是會立馬跳起腳來,怎麽惹人嫌,就偏偏要怎麽回答對方的。可就在那些嗆人過分的話語剛剛湧上喉頭的那一瞬間,林煙卻猛然間想到了兩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夏昭時叫人對自己進行的那一場,異常恐怖,甚至幾近變态的惡心檢查和所謂的徹底“清洗”……那種可怕的事情,即便是他林煙也不得不承認,其實在他的心裏,也還是留下了很多很多後怕與不安的後遺症存在的。于是緊緊皺着眉頭想了想,林煙到底決定好漢不吃眼前虧,不和某只不是人的畜生做完全沒有把握──好吧其實是必敗無疑的徒勞鬥争。因此良久過去,才終于從鼻腔裏隐忍地發出了一聲遲來的輕哼,別過頭不再看向夏昭時,雙手緊握了握複又松開,咬着牙壓抑卻狂怒地低低恨道:“……關你什麽事,你管太多了吧。”
叮──
就在這時候,樓層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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