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12月中旬到12月30日
☆、二一章
年末的清晨,東京的街道上顯得空蕩蕩的,行人和車輛都寥寥無幾,一點都不像是繁華的國際大都會。
兩人約見的地點有些偏僻,李昊岩坐着的士在附近街區繞了好幾圈,才終于找到蕭瑜說的那間寺廟。
寺廟正門上懸挂着一張久經歲月的匾,上書三個漢字——清風寺。
清風寺很小,褐色基調的建築,夾在大片二層樓高的灰白色民居中間,就像一堆石頭之中的一粒塵埃,顯得毫不起眼。
李昊岩走下的士,一眼看見了站在清風寺門口的蕭瑜。
她穿着一件快要及膝的黑色呢大衣,裹着厚實的深紫色圍巾,将鼻子以下完全掩住,只露出一雙平靜的黑瞳,正怔怔地望着他,眼神卻沒有聚焦,似乎在神游。
李昊岩站在原地,和她對視片刻,然後走過去。
“早上好。”
蕭瑜回過神來,看着他,唇角動了動,但終究沒笑出來。
“早上好。”
她的聲音有點沙啞。
李昊岩走近兩步,擡手替她理了理圍巾,低聲問道:“感冒了?”
蕭瑜為他自然而然的動作一怔,随即搖搖頭,“沒事,我們進去吧。”
李昊岩朝寺廟正門裏看一眼,“用不用買點東西?”
蕭瑜垂下眼睛,擡腿往裏走去,“不用了,他不喜歡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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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寺裏很安靜,似乎沒有人在。
這間寺廟小得近乎可憐,繞過唯一的一間正殿,再往旁邊走兩步,便是一片墓地。
墓地堪稱簡陋,只密密麻麻地立着許多青黑色石碑,連一個完整的祭臺都很難看見。
蕭瑜一言不發,直直朝墓地深處走去,最後在角落裏的一處墓碑前停下。
李昊岩走過去,仔細打量那塊墓碑,上面只有四個寥落的漢字——葉蒼之墓。
旁邊還立着一塊不起眼的橫碑,是葉蒼的墓志銘,只有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他一生都在渴望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
李昊岩看向蕭瑜,發現她正呆呆地望着墓碑,面無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他走上近前,和她并肩而立,同樣沉默着,卻不由自主地回憶起之前櫻井弘曾跟他講過的往事。
葉蒼,是最開始陪在蕭瑜身邊的那個人。
或許只是朋友,或許還是戀人。
但無論是什麽身份,他對于蕭瑜的重要性,都不言而喻。
李昊岩的目光停駐在那句墓志銘上,久久不能移開,說不出自己心底是什麽感受。
就這麽沉默地站了許久,蕭瑜突然吸吸鼻子,啞聲說道:“好了,走吧。”
李昊岩微愣一下。
蕭瑜轉過頭來,看着他,眼眶有些紅,神色卻依然平靜,隐隐地似乎還有些輕松,“走吧,你的腿才好,不能站太久。”
李昊岩望着她的面容,心念一動,突然鬼使神差般開了口,“我想問你一件事。”
“什麽?”
“骨科醫生可以和病人談戀愛嗎?”
蕭瑜怔住了,一雙還泛着輕微水光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似乎失去了反應。
李昊岩被她那樣看着,腦子裏驀地就成了一片空白,本來打算說出口的話一瞬間全忘光了,只好憑着莫名的本能,徒勞地從喉嚨裏擠出幹澀的字眼,“我是說,會不會有違職業道德……呃,就像心理醫生那樣?”
話一說完,他全身都僵住了。
手便在衣兜裏緊緊攥成了拳頭,手心裏濕漉漉的全是汗。
耳蝸裏傳來強烈震顫的心跳,越來越快,越來越響,仿佛有一顆打足了氣的足球正在那裏猛烈地颠動。
眼神即使在發飄,也無論如何都移不開。
蕭瑜凝視了他好一陣,才僵硬地偏過視線,盯着他身後的虛空,幹巴巴地回答道:“我也不知道。”
李昊岩心頭一空,那一瞬間,難堪得幾乎想逃跑。
理智卻将他牢牢鎖在原地,強迫着臉部肌肉牽出一個不成形的笑容,“哦,這樣……”
不要慌,說些什麽,快說些什麽。
他在腦海裏對自己冷靜地下達命令。
然而,只見蕭瑜忽然側轉了頭,仿佛漫不經心地,低聲說了句,“我猜應該可以吧。”
仿佛被一根針猛地紮破了一層密封的膜,氧氣倏地倒灌進喉嚨。
李昊岩一個激靈,剎那間從蒙蔽中清醒過來,閃電般伸出手去,抓住了蕭瑜的胳膊。
“你說什麽?”
蕭瑜掙動了一下,看上去似乎有些不耐煩,眼神卻微微漾起了波瀾,“我說什麽了?”
李昊岩忍了一下,還是沒忍住笑意,一雙粼粼如湖的眼眸幾乎要滿溢出喜悅來,“你知道我是什麽意思,對不對?你答應我了!”
蕭瑜回過頭來,微微揚起下巴,質問道:“我怎麽知道你什麽意思?我答應什麽了?”
李昊岩瞧見她不服輸的模樣,簡直越看越喜歡,終于毫不掩飾地笑起來,“我喜歡你,你答應和我在一起了,是不是?”
說完,不等蕭瑜回答,他竟轉過身去,朝着葉蒼的墓碑認真說道:“你放心,我以後會好好照顧蕭瑜,一定不會讓她受委屈!”
蕭瑜見他胡來,立刻大窘,下意識地伸手就去推他,“李昊岩!你發什麽神經!”
李昊岩猝不及防,被她推個正着,一下子向旁邊踉跄摔去。
蕭瑜吓一大跳,趕忙變推為拉,幾乎整個人都半撲過去,才将将把人拉回來。
“你沒事吧?”她蹲下.身去,急急地伸手摸他的膝蓋,“膝蓋扭到了嗎?痛不痛?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直到這時候李昊岩才反應過來,連忙把人拉起來,“沒事,我沒事。”
蕭瑜确認他是真的沒事,終于松了口氣,然後才想起來追究責任,板着臉沖他吼道:“都是你!鬧什麽鬧!這麽大歲數的人了還跟小孩子一樣!”
李昊岩被訓得哭笑不得,心知自己剛才的舉動的确有些出人意料,但還是忍不住為自己辯解一句,“我是認真的,不是胡鬧。”
他不說還好,一說蕭瑜又是羞窘萬分,“你還說!”
“好好,我不說了!”
蕭瑜橫他一眼,猶豫一下,到底還是轉過身,伸手撫摸上葉蒼的墓碑。
墓碑很涼,刺骨的冷意激得她掌心一顫。
下一刻,一只溫暖的大手覆上了她的手掌,暖融融的溫度包裹住她。
蕭瑜沉默片刻,終于輕聲開口,“你也看到了,這家夥有時候還跟個小孩子一樣,總是不聽話。”
李昊岩不服氣地想要說話,被她一眼瞪了回去。
蕭瑜想了想,接着說道:“但他也不是總這樣,關鍵時刻,還是挺可靠的。”
“而且,他有一點跟你很像,他對待夢想,跟你一樣認真,一樣努力,執着得可怕。”
回頭看李昊岩一眼,見他正直直看着自己,蕭瑜心頭一軟,唇邊流露出一絲笑意,“雖然大部分時候他都有氣死人的本事,但看在他有時候也不錯的份上,我就勉強收留他了。”
這話一說出口,手立刻被人用力捏了一把。
蕭瑜終于笑起來,“好吧,他還是個小氣鬼,喜歡吃醋。”
“但是不管怎樣,他對我很好。我們剛剛決定在一起了,可能有點突然,但我覺得還好,你這個老古板也就不要再計較了。”
蕭瑜停了一下,将翻湧上來的情緒慢慢壓下去,許久之後,才繼續說道,“葉蒼,我現在過得很好,以後也會越來越好。你不要擔心,你在天上也要好好的。”
她将手翻轉過來,李昊岩自然地用手指撐開她的掌心,和她十指相扣。
“雖然我沒見過你,但是我知道你很關心蕭瑜。”
李昊岩看了蕭瑜一眼,見她面色平靜,心底稍微松活了一些,繼續對墓碑說道:“你放心吧,我剛才說的話都是認真的。”
“我很喜歡她,不是感激她治好了我的腿,而是真的喜歡她。哪怕她脾氣很壞,控制欲又強,但我知道她有時候還像個小女孩兒一樣,需要別人的認可和保護。”
“我以後一定會對她很好,不會給她機會懷念你的。”
話還沒說完,就被蕭瑜掐了一把。
李昊岩倒抽一口涼氣,忙改口道:“單純懷念還是可以的,我不介意。”
蕭瑜輕哼一聲,想将手抽回來,卻被李昊岩牢牢捉住,無比自然地揣進了自己的衣兜。
她便跟着站過去一些,幾乎和李昊岩貼着肩臂,最後說了句話,“就這樣吧,我們先走了,以後再來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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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手牽着手,漫步在寂靜的街頭。
李昊岩忍了許久,到底還是在意着,終于憋不住問出了口,“你為什麽會答應我?”
蕭瑜看他一眼,不說話。
面對她的默然,李昊岩心裏有些不安,下意識地就往消極的方向猜測,而且越猜越糟,“是被我的誠意感動了?還是只是想試試看?或者只是想讓葉蒼放心?其實,你根本就還沒喜歡上我對吧……”
蕭瑜停下腳步,挑眉看他,“你有過誠意嗎?我怎麽不知道?”
李昊岩想要反駁,卻發現自己之前确實表現得太過含蓄,想要證明自己追求過蕭瑜都很困難,只得蒼白地解釋道:“但是我喜歡你很久了。”
“很久是多久?”
“反正……”李昊岩發現自己也難以準确回答這個問題,難免感到挫敗,“肯定比你要久。”
“你剛剛不是還說我不喜歡你嗎?”蕭瑜忍不住想要逗他。
李昊岩果然變了臉色,直勾勾地盯着她,“你真的不喜歡我?”
蕭瑜見他當了真,有些尴尬,摸摸鼻子,生硬地轉移了話題,“你打算什麽時候去英國?”
李昊岩卻死死拉住她的手,糾結于剛剛那個問題,“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蕭瑜顧左右而言它,“什麽問題?”
“蕭瑜,你別裝傻。”李昊岩的眼睛幽黑而深邃,幾乎能凝固住人的思緒,“我要聽真話。”
蕭瑜見糊弄不過去,只好回轉身,想了想,忽然起了好奇心,便反問道:“那如果我真的不喜歡你呢?”
李昊岩唰地白了臉,連牽着她的手都僵了。
蕭瑜心裏一緊,趕緊伸出另一只手去拉他,“好了,不逗你了,我喜歡你。”
李昊岩還是不敢相信,直直地凝視她,似乎這樣就能看出她是否有說謊,“你說真的?不是在騙我?”
蕭瑜頓感剛剛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只得點頭,“真的,不騙你,我真的喜歡你。”
“那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李昊岩還不放過她。
蕭瑜被他逼問得窘了,“我怎麽知道!”
那雙眼睛一下子黯淡下去,“果然還是在騙我……”
“你怎麽對自己這麽沒信心?平時都過度自信,現在怎麽突然開始鑽牛角尖?”蕭瑜忽然心生懷疑。
“那也是被你矯枉過正!”李昊岩理直氣壯,“你讓我怎麽相信你喜歡我,你明明一點表示都沒有!”
聽到這句話,蕭瑜終于有點回過味來了。
她微微眯起眼,“你想要表示?”
李昊岩後頸一涼,但終究抵不過迫切的渴望,到底硬着頭皮點了頭。
蕭瑜盯着他看了兩秒,忽的展顏一笑,“好啊。”
話音一落,她已踮起腳湊了上來。
溫軟的雙唇一觸即分。
李昊岩一愣,随即狂喜,伸手就把想要逃離的人重新抓進懷裏,埋頭親了下去。
誰知下一秒就猛地慘叫出聲——
“啊——!蕭瑜,你怎麽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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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很久很久之後,蕭瑜也問過自己類似的問題——她為什麽會喜歡上李昊岩?
時光太過漫長,生活太過瑣碎,記憶早已模糊泛黃,讓人看不清答案。
但她始終牢牢記着一個畫面。
歲末的清晨,霧霭初散,稀薄的晨曦仿佛一陣微風,拂過寂靜的大地。
那人就那樣施施然從的士上走下來,走進深冬的晨光,然後擡眸,看向她。
在那雙粼粼如湖的眼睛裏,她望見一片動人的波光。
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這個人時,他骨瘦如柴,渾身散發着絕望死寂的氣息,毫無生機。
但彼時彼刻,他以那樣健康而鮮活的姿态站在她面前,明明只是簡簡單單的模樣,卻煥發出勃勃生機,耀眼得不可方物。
在那一瞬間,她突然就知道,他在她眼裏,跟別的人是不一樣的。
這個男人,此時此刻全部的峥嵘俊秀,是她的傑作。
也就是在那一剎那,她忽然就有了莫名的執念——
想抓住他,想抓住這縷微光。
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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