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赫莫斯的表情看起來像是要把凡人撕碎。

“我可以現在就把你帶走,”龍語速很快,“那些雜碎們沒法阻攔,他們再也不會找到他們的将軍。沒了你,這些弱智組成的軍隊很快就會自相殘殺,分崩離析,你那年幼的國王和他身邊羸弱無能的大臣們無法挽回頹勢,你的國家會完蛋——當然,這和你已經沒有關系了。你不會再和凡世産生半點聯系,直到你死,你唯一能看見的就只有……”

“哦,”帕雷薩露出了無聊的表情,“你确定你的手段只有這個?”

“或許你覺得你有反抗的手段。很遺憾,實際上你沒有。一開始你會憎恨我,但時間會淡化你的仇恨,磨滅你的堅持。你會開始習慣一切,我們會擁有更深厚的感情,有一天我會成為你最重要的人,你會如我現在愛你一般愛我。你別無選擇……”

“也許你覺得你還有最後一條路可走——你可以死。但我不會讓你有機會,我會不眠不休地守着你,控制你,你的一舉一動都不會逃脫我的視線,幾十年不睡覺對一條龍來說算不了什麽,尤其是為了最珍貴易碎的寶物。你是我最重要的寶物,帕雷薩,我不能……是的,我應該這樣做,我早該這樣做,我為什麽要把裏留在這兒看你為可笑的榮耀和夢想冒險……”

在聽到最後這句話之前,帕雷薩本來沒什麽表情。但現在,他眯起眼睛,那眼神讓赫莫斯沒有繼續說下去。

赫莫斯咬牙,金色的眼睛毫不示弱地瞪着帕雷薩。他的鱗仍然覆蓋在臉上,在月光下微微閃着細碎的光。

他們互相瞪着彼此時,敲門聲響起。二人很有默契地都沒動。敲門聲響了幾下後停下,然後門開了一條小縫,一線亮光落盡房間裏,那是走廊裏的火把的光。這間會客廳隔音效果不錯,所以有人來報告消息時都會把門開一些,但他們不會進來。

“大人,”一個人的聲音清晰地傳進帕雷薩和赫莫斯耳中,“很抱歉打攪您,您醒了嗎?”

“什麽事,拉德利?”帕雷薩大聲回答。他的視線沒有偏移,依然瞪着壓着他的赫莫斯。

“‘火花鳥’的情報送回來了,您現在要看嗎?”

“當然。你把它帶過來了嗎?”

“是的,大人。”

“好極了,拉德利。”帕雷薩說。他突然對赫莫斯露出一個微笑。

“進來,”将軍吩咐他的部下,“我就在這兒看。”

赫莫斯抓着他肩膀的手猛然收緊了。但是龍沒有動,既沒有放開帕雷薩,也沒有隐藏自己的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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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帕雷薩露出一個冷笑。

但是讓兩個人都沒想到的是,門沒有應聲打開。

“可是啊,大人,”門外的拉德利說,“現在還沒天亮,您房間裏那麽黑,還得點燈……”他誠懇地建議道,“您還是出來看吧。”

房間裏的長官沉默了片刻。

“他媽的——你哪來那麽多廢話?進來!”

不遠處的守衛忍不住瞥向拉德利。拉德利扭頭,對這個士兵呲牙咧嘴猙獰地笑了一下。

守衛立刻把眼神歸正,一本正經目視前方。

拉德利縮縮脖子,不明白他是哪兒得罪帕雷薩了——一開始聽帕雷薩的語氣明明心情很好嘛!怎麽這麽就炸了?

騎士捋了捋頭發,挺起胸膛。

“是,将軍!”他大喊一聲,把門推開。

在赫莫斯眼裏,帕雷薩軍隊裏所有人都是蠢貨。帕雷薩不這樣認為。不過在他眼裏,拉德利絕對算是蠢貨中的一員。

世道總令帕雷薩驚奇,聰明人千算萬算往往仍落入某個陰謀詭計之中死于非命,而蠢貨們卻總被幸運偏愛着,千百次逃脫了他們所沒察覺到的危險。

拉德利打開門,門外的火光照亮了房間,他看見他的長官仍躺在臨時搭起的窄床上,盯着天花板看。帕雷薩看起來好像在思索什麽——總之不像生氣的樣子。拉德利松了一口氣,喜上眉梢。

“大人,我來點燈?”

帕雷薩豎起小臂,向他擺擺手。

拉德利于是站在那兒,等長官的下一步指示。

過了一會兒,帕雷薩開口了。

“你說的沒錯,拉德利,”他語調很輕快,“點燈熄燈太麻煩了,我們還是出去看吧。”他坐了起來,活動了一下肩膀。

拉德利一臉無語地看着長官。

“好,大人,您說怎麽樣就怎麽樣。”拉德利說。在帕雷薩走出去時,他順手把門關上。

赫莫斯獨自站在黑暗裏。他伸出手,凝望着自己被細密的鱗片覆蓋的手背。情況本不到需要它們冒出來,但是他失控了。

幾個小時前,在明亮的燈火下,帕雷薩問他,他曾喝醉過嗎?

他當時說,在他小時候。赫莫斯覺得他當時應該再加上一句:喝醉的感覺就像面對你一樣。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他還沒有赫莫斯這個名字。第六*把他灌醉了,結果他差點失手殺死了他剛出生不久的混血侄子——後者摸了他的玩具。

他當時冒出了鱗片,就像現在這樣。

第六替他向第一辯護說,小七醉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其實他是知道的,他在看到洛爾柔軟的鱗片和漆黑的眼睛時,他就明白他根本不需要他動用龍的力量就能把這小家夥拎走。可他就是直接那麽幹了,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

黑暗中,赫莫斯手背的鱗慢慢縮回皮膚下面。

赫莫斯很少用自己的力量威脅什麽人。強大到他這種境地後,簡單粗暴的威脅未免太愚蠢了。他明明有一千種比直接威脅帕雷薩更溫和更有效的方法。

赫莫斯坐到了帕雷薩的行軍床上。月光從輕薄的窗紗後漏進屋內,輕輕流淌在地板上,讓這個房間不至于陷入純粹的黑暗。也許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赫莫斯心想,他要是從來沒有認識過這個凡人就好了。

但現在想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他愛帕雷薩,他必須得到帕雷薩,就像占有他最喜歡的玩具一樣,除非帕雷薩死去,不然他不會放手。帕雷薩不愛他也沒有關系。

帕雷薩剛剛說他愛他。赫莫斯很高興,但他一點也不信。帕雷薩和艾爾伯特一樣,是那種說起謊話來比真話還讓人覺得真摯的人。他知道帕雷薩可能很喜歡他,但這種喜愛和喜愛一件舉世無雙的工藝品沒什麽區別——赫莫斯一直知道,帕雷薩根本不像自己愛他一樣愛着自己,如果自己沒有在帕雷薩喝醉後趁人之危,這個凡人甚至根本不會想要與他成為戀人關系。那也是一個春天,帕雷薩的妻子剛死了幾個月,赫莫斯來拜訪他,發現凡人喝醉了,對他又哭又笑。龍抱住他,安慰他,忍不住吻了他。

帕雷薩喝醉了,他根本意識不到發生了什麽。他沒有阻止赫莫斯做下去。

之後的一切只是順水推舟,赫莫斯很樂意繼續保持這樣的關系,而帕雷薩沒有反對。

不過從那天起,赫莫斯再也沒見帕雷薩醉過。

帕雷薩不愛他,這沒什麽奇怪。首先,他是一頭龍。其次,他的人類形态不是女人。而帕雷薩,赫莫斯甚至從來沒聽說他有過情人,除了他的妻子外,帕雷薩之前從來沒和任何人有過戀愛關系。

顯而易見,帕雷薩說那些話是為了安撫他。他怎麽可能愛他勝過愛他的妻子?——法爾蒂娜,赫莫斯還記得那個女人的名字,帕雷薩的青梅竹馬,帕雷薩孩子的母親。他永遠也忘不了這個名字,就像他永遠也忘不了帕雷薩。在那個秋天的末尾,他來到帕雷薩在府邸上,看見帕雷薩坐在那個女人的病榻旁,緊握着她的手。

“你能救法爾蒂娜嗎?”他問他。

“我很抱歉,”他回答說,“但是,龍不幹涉凡世。”

龍對他的朋友說謊了。讓法爾蒂娜病愈對龍來說易如反掌,那不過是凡人間常見的傳染病。他只是不想救帕雷薩的妻子。赫莫斯知道只有法爾蒂娜死了以後他才有機會。

冬天的第一場雪下完後,法爾蒂娜病逝了。之後,帕雷薩再也沒向他求助過任何事。凡人貫徹那條準則比龍還嚴苛。當他投身戰争後,他不允許赫莫斯光明正大地來拜訪他,不允許任何人知道赫莫斯的存在,不允許任何人知道,他有一位半神**情人。

而現在,他幹脆想甩掉赫莫斯。

赫莫斯不會允許這種情況發生。為了擁有帕雷薩,他可以坐視他的妻子死去并為此高興,可以趁他喝醉誘奸他而不後悔,可以做出任何龍本來不屑于做的事情而不羞愧。他愛他,除了死亡,沒有什麽能讓他失去他。

帕雷薩把手放在門把上,這時候他嘴角仍有笑意。他們的間諜送回的情報令他高興極了,情勢正在轉變,命運向他偏首,他這些天來所做的決定都是正确的,他的冒險和犧牲沒有白費。不過将軍并沒有一個可以分享他喜悅的人,他的朋友們,要麽死了,要麽不在這裏,要麽就像拉德利一樣,只要有酒喝有人殺就覺得一切完美,要麽比如赫莫斯……

帕雷薩臉上的笑意消失了。他的思緒從喜悅中抽離,陷入憂慮和煩躁中。

想到赫莫斯,帕雷薩開始後悔他剛才挑起了事端——雖然他并不打算責怪自己,畢竟當時,赫莫斯讓他心煩,戰況讓他心煩,他真是受夠了,他當時覺得兩個讓他心煩的東西必須消失一個。結果誰能想到喝幾杯酒的功夫,情況就變了。現在只剩下一個令他心煩的東西了。

帕雷薩把門推開,看見那東西坐在他的床上,金色的眼睛發着光,直勾勾盯着他。一般來說,人形的龍眼睛并不會發光,因為人的眼睛沒有發光的結構。

帕雷薩重重把門關上。他開始思考。他要安撫龍嗎?他真不想。和赫莫斯交談已經到了令他反感的地步。帕雷薩覺得他下次應該在龍一來到時就開始吻他,堵上他的嘴,然後等他們睡完後最好再找個借口叫他立刻滾蛋。要是能讓他永遠滾蛋就真是幸運眷顧了……

帕雷薩沒有站太久。他做決定向來很快。他只是在等他的眼睛适應黑暗。等他能看清赫莫斯的輪廓後,帕雷薩向龍走去。

“我剛剛知道了一個好消息。”他語調輕快地對赫莫斯說。帕雷薩在赫莫斯身邊坐下,很自然地把手搭上了龍的肩膀。

龍扭頭望着他,眼睛的光似乎暗了些。赫莫斯拿不準帕雷薩想做什麽。

凡人露出一個愉快的笑容。

“我覺得我們應該先慶祝一下。”

然後他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開始吻龍。

這個吻溫柔得讓赫莫斯受寵若驚。他想起戰争開始的前幾年,冬天的時候帕雷薩既沒有領地的事務要忙,也沒有宴會或狩獵活動要參加。那時候他和帕雷薩就會在書房裏縮上整整三個月,凡人有時候守着火爐看書,大部分時候和他聊天,然後他們開始接吻,就像現在一樣。帕雷薩的表情總讓龍誤以為他也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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