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下山

小十二送原胥下山時一路扁着嘴,瓷白娃娃臉鼓囊囊,瞧着表情都快要哭出聲。

原胥回頭望着他,忍不住習慣性地拍拍他肩頭。“莫哭!你好歹還比我大着個百來歲,怎地比我還像個孩子。”

“我、我今年一百三十一歲,”他不說還好,一勸,小十二話語裏當真帶了哽咽,邊說邊擡袖抹淚。“我比大師兄你大着一百一十一歲,六歲上山,我在白室山上修煉了一百多年,可我至今也只有築基後期修為。大師兄你才修煉了十二年而已,就已經金丹後期,別說在咱白室山,就是在整個修仙界,大師兄你也是妥妥兒的天縱奇才!可師尊、師尊他……”

原胥沉默,幾秒後再次拍了拍十二肩頭,啞聲道:“莫要怪師尊。為人子弟者,當尊師重道,這事兒……原本錯的是我。師尊責罰的沒錯。”

十二眼淚洇濕了臉,放下袖子,不服氣地還嘴。“你莫要當我傻,你與蔣姑娘的事兒,那、那就是個屁!師尊分明是心裏頭有氣,為着個別的什麽事兒,故意拿你撒氣哩。回頭我就拖上其他師兄們一道,再去求求師尊,大師兄你鐵定能回來。”

十二說的信誓旦旦,原胥聽了內心越發苦澀。

庚桑畫确實不是為了山下那位蔣姑娘逐他,但具體為的什麽,他也隐約有感覺,只是不敢确信。

庚桑畫這人慣來不愛說實話,三句話裏,總有兩句半都是假的。

可這是他原胥瞧上的人。

不該瞧上,可他偏偏瞧上了。眼下,他卻被這人給逐出山門,眼看着大概是不能再回來了。

也,再見不着這人了。

原胥擡起頭,悵惘地望向掩映于密林深處的銀雪峰。銀雪峰他住了十二年,穿書來到這裏後,他所有的日常都在白室山內,記憶中,這人總是笑吟吟地挂着抹涼笑。偶爾手把手教導他用劍,左劈,右斬……不對,哎你那姿勢真是白瞎了你的天靈根。

這人總是挂念着他的冰靈根。

等他年歲稍長,這人就再不肯手把手教他了,負着手也不肯,倒是贈了他一把穗綴紅纓的劍。

原胥手指按住腰間那把從不離身的穿雲劍,苦澀地笑了聲。“十二,界碑到了。”

按照庚桑畫的說法,白室山所有子弟送原胥下山都只能止步于界碑石。出了界碑石,就得與他一般,被逐出山門。

十二果真停下了腳步,拭淚唔唔了兩聲,擡起頭,指着漫山遍野寂寂的風,對原胥道:“大師兄你看,白室山所有弟子都來送你了。”

确實都來了。

漫山遍野,虛空中突然出現了十一把寒光閃閃的飛劍,每柄飛劍上都站着個身穿雪白交字領長袍的內門弟子。各個兒都微低着頭,沖原胥拱手送別。“大師兄!”

原胥回以拱手。“衆師弟!”

頓了頓,又自嘲地一笑。“原某已被逐出白室山。從今而後,我再不是你們的大師兄了。還望各師弟……”

原胥最後一次深深地凝望那座永遠掩映在翠竹雪林中的銀雪峰,眼眸郁暗,放下手,鄭重地将那人托付與這些仍能留在白室山的內門弟子們。“從今後山高水長,還望衆師弟能照顧好師尊。”

“大師兄……”十二的聲音裏再次染了哭音。

“莫哭。”原胥又拍了拍十二的肩頭。“白室山是修仙界第一宗門,你只須勤奮修煉,有朝一日,或許也能白日飛升。”

“可是你不在了啊!”十二說着又是不舍又是憤憤,忍不住生了怨怪。“都怪那個蔣姑娘!她自家尋死,死麽又沒死成,反倒拖累了大師兄你。”

原胥臉色變了變。“十二!”

“我又沒說錯。”十二氣鼓鼓的,又氣,又哭,擡袖抹着眼淚,一鼓作氣地把話都說盡了。“大師兄你來了白室山,師尊才開始笑。從前,師尊他從來就沒真的高興過。”

原胥唇瓣微抖。

十二這句無心的話,直刺他心口。原胥一瞬間心髒銳疼,但他永遠不能在這些人面前失态。他穿過來的這本仙俠小說,他不熟。至今他也不知道這本書的結局是什麽,更不知道,以修仙界第一劍聞名的庚桑畫……結局會是什麽。

原胥突兀地打斷了所有寒暄。“這些話從今以後都不要再提起!”

“可是大師兄……”

“如果你們還當我是白室山大師兄,”原胥沉聲道:“那麽,這所有的怨怪,就到此為止。”

原胥猛地收腹吸氣,以一種确定能傳遍整座白室山的音量,厲聲道:“從今以後,你們所有人,都必須保護好師尊和白室山!劍在人在,劍亡人亡。”

嗡嗡嗡,群峰振響。

穿着各色交字領長袍的白室山弟子們都來送別,漫山遍野,弟子們都紛紛在界碑處俯身拜了拜原胥。

“大師兄放心!”

“劍在人在,劍亡人亡。”

原胥眼底微微泛起潮濕意。就這樣吧,這就是他所能為那個人做到的,最後一件事。

白室山風聲飒飒,原胥一步走出界碑外,回身拱手。“就此別過!”

“大師兄……”十二到底舍不得,大半個身子趴在界碑石,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你……下山後,多保重。”

原胥勾唇,勉強笑了聲。“好!”

白室山外衆雪色、紅色、紫色、藍色長袍的弟子們都去送了原胥,唯獨庚桑畫沒去送。

庚桑畫赤腳立在銀雪峰最高處,目光下垂,桃花眼底神識外放,一路沿着曲折山路目送那個攪擾了他道心的大弟子原胥下山。

原胥八歲上山,在白室山的日子,原胥一直筆筆正正地梳着頭、穿着衣、佩着劍,今日是他最狼狽的一次。滿頭滿臉的灰塵雪泥,雪白交字領長袍在肩頭污漬染灰了大片,只有那個離開的背影依然脊背拔的筆直。

像極了,一把出鞘的利劍。

庚桑畫勾唇,似笑非笑。利劍呵!原胥此人,對白室山來說原本就是個意外。大弟子原胥呵……他原本就該屬于廣闊四海八荒,他原本,就不該被自家留下來做藥。

原胥走的決不回頭。

直到下了白室山山腳,再也看不見上山的那一百二十級的白玉石階,原胥驀然回頭。

蜜色的臉皮微抖,棱角分明的唇一翕一張,無聲地喚了句:

“師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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