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幽靈

白室山上流言紛紛,庚桑畫只當做聽不見也看不着,他忙的很!

自從把原胥趕下山那刻,他就忙着閉門打坐,一扭頭鑽進了後山秘洞。之前原胥不服,不肯下山歷練,說是要進劍崖面壁思過,他打死不肯。除了那個不能宣之于口的理由外,他還有個絕大的秘密不能說。

白室山創派千年餘,滿打滿算,一千六百零七年八個月二十三天。後山秘洞內的秘密,卻只有歷代掌門才能知曉。

開山祖師炎道人是白室山第一任掌門,也是庚桑畫的師尊。在炎道人隕落後,白室山唯一活下來的庚桑畫就理所當然地成了第二任掌門。

從此一坐鎮就是千年餘。

白室山統共也就出過兩位掌門。所以在炎道人隕落後,後山秘洞就成了庚桑畫一個人的樹洞。

他喜歡待在這裏。

從前,沒有原胥的一千多年,他大多數時候都待在秘洞內。美其名曰打坐修煉,外人也都當他是在沖擊渡劫期好早點白日飛升,誰也不曉得,他在秘洞內閉關,就只是坐着發呆。

眼下庚桑畫也在發呆,靈息盡滅。他盤膝坐在秘洞內,腦袋半垂着,看起來就像死了一樣。

嗖一聲,忽然有只紙鶴振動雙翼,猶如利箭般火速竄入秘洞深處,直至秘洞石棺的香案旁。紙鶴兜兜轉轉,沒找到往常熟悉的靈氣,頗有些猶豫,停在石棺半空不知所措。

“笨!”庚桑畫嗤笑,懶洋洋撩起眼皮,打了個彈指。

那只紙鶴迅速欣欣然振動雙翅朝他飛來,停在他指尖,口吐人言。“禀告至尊大人,那個叫原胥的小兒已經下山到了胥裏村,正在一家名叫翠華樓的海鮮酒樓內吃酒。”

庚桑畫目光下落,盯着指尖這只紙鶴的朱紅色長喙,略思索了一會兒。“那酒樓可正經?可有妙齡女子助興?”

紙鶴扇動翅膀,一本正經地答道:“有一少女彈唱,原胥剛進門就盯着她瞧,瞧了足有十息。”

啧!

庚桑畫立刻渾身哪哪兒都不得勁兒,擡手就把紙鶴扇飛了。

“至尊大人,至尊大人!”紙鶴揮舞雙翅在半空打了個旋兒,又急急地打原胥小報告。“那個叫原胥的小兒,正在查案哩,并沒與那女子醬醬釀釀。”

庚桑畫更加懶了,只涼涼地笑了一聲。“讓你去打探山下消息,你平白無故專盯着他作甚。”

紙鶴人模人樣地噎了一下,立起伶仃雙腳,站在秘洞中央那具碩大的石棺上,嘆了口氣。“這兩樁原本是同一件。那個叫原胥的小兒,去胥裏村就是為了查探魔修食. !人一事。”

“……哦。”

“他在酒樓吃酒時,與幾個魔修打了起來。”紙鶴擡腳劃拉了一下額頂呆毛,彙報的模樣一本正經。

“……哦。”

“那個叫原胥的小兒遭遇了幾個來自百花門的魔修,那幾個魔修卻甚是機靈,特地僞裝成凡間男子模樣。”仙鶴揚起長長脖頸,毫不掩飾地嘲笑。

庚桑畫稍微認真了半秒。百花門都是女子,但千年前道魔大戰,百花門的人都死絕了,一個都沒剩下。如今哪來的百花門?身為修仙界第一人,他怎地聽都沒聽過呢?

“你确定是百花門的修者?”庚桑畫打斷仙鶴笑聲。

紙做的仙鶴又噎了噎,跟被人卡住嗓子一樣,咯地收住笑聲。“确實是百花門的,但不知為何如今百花門下都翻作了魔修,以凡間精壯男子為肉食。”

庚桑畫長眉微蹙。“他與幾個女子打起來了?”

……打着打着,是不是就醬醬釀釀了呢?

就算不醬醬釀釀,是不是就摟摟抱抱了呢?

畢竟對方都是魔修啊!

庚桑畫臉色微沉,雙手搭在膝頭,忍不住就哼了一聲。

紙鶴不比原胥那樣通曉他心意,細爪撓了撓頭頂呆毛,想了想在胥裏村見到的景象,老老實實地禀報道:“最開始打起來的時候,那幾個魔修還是僞裝成凡間男子模樣。到後來發現打不過,就都變成妙齡女子了。”

庚桑畫有點牙疼。他下意識又哼了一聲,不怎麽高興地道:“打贏了?”

“沒。”

庚桑畫擡眉,冷笑道:“怎麽着,他憐香惜玉?”

紙鶴放下撓頭的爪子,右腿微屈,伶俐地報告。“那幾個魔修穿着甚少,原胥只要伸手,她們就拿胸口來湊。原胥鬥的頗費力,因此……”

“因此他就打輸了?!”庚桑畫憤然起身,長衫如水波紋般顫起一室漣漪。

大乘期修者,易喜易怒,是境界不穩的跡象。庚桑畫也不過就只怒了一剎,立即就意識到自家神魂又紊亂不堪,他擡手撫額,忍不住忿忿地罵了聲。“這黃口小兒怎地如此不堪!”

紙鶴勾起伶仃細腳,詫異道:“并不曾輸。原胥打贏了,只是……”

體內每絲靈息都在勃勃跳動,血管內的靈血也似正在燃燒,這股熟悉的躁動令庚桑畫呼吸停滞了一瞬。他閉了閉眼,長長羽睫輕顫,許久後,冷冷地嗤笑道:“你原是我裂出的一絲神識,可原來你也與旁人一般,慣愛笑話我。是了,你們都在笑話我,你們都笑我身為修仙界最後一名無情道修……竟對自家的弟子動了心。”

紙鶴怔怔地擡起雪白柔美的細頸,細長鳥眸內倒影出洞內景象。

白室山無人敢入的秘洞內,庚桑畫一襲冰絲雪色長衫,桃花眼底赤紅,揚起臉,殷紅薄唇勾起抹嘲諷冷笑。

“至尊大人,至尊……啊!”

庚桑畫突然擡手,在虛空中輕輕一捏,做了個五指合攏的動作。停在石棺上的紙鶴頓時如同被卡住脖子,細長鳥眸墜下淚來,拼死迸出最後一聲清唳。

鳥之将死,其鳴也哀。

庚桑畫赤腳走到石棺前,冷冷地注視這縷神思幻化出來的靈鶴,食指輕撚,嘭一聲,那只白羽朱冠的鶴終于栽下石棺。頭朝下,細腳伶仃,再不能口吐人言。

也再無人能與他對話。

他與自家一縷神思幻化出來的靈鶴對了數百年的話,聽鶴調侃山下凡夫種種。這只靈鶴就是他的耳、他的目,到最後,也就漸漸地成了他的口與舌。

靈鶴漸漸地代替了他,替他熱鬧,替他悲與喜。

極其偶爾地,庚桑畫也會與靈鶴說起秘洞崖刻上的這些人。崖刻上,人人衣帶當風,各個兒都是風華正茂的美少年。庚桑畫會與靈鶴帶笑着講起最左邊那位一臉玉貌绮年的十六師兄,講十六師兄經常偷偷下山給他買梅花糕。有次叫師尊炎道人逮住,被罰面壁十年。他抹着眼淚去看十六師兄,十六師兄卻笑笑,對他說,給小畏壘買梅花糕呢,挨罰也值得。

那次,隔着崖壁露出來的巴掌大的小小洞口,十六師兄擡手摸了摸他的臉蛋,笑着問他,畏壘,梅花糕好不好吃?

……梅花糕好不好吃?

庚桑畫垂下眼,半晌,勾唇笑了笑。好吃啊!一千多年前白室山下繁花似錦,市井中熱鬧又喧嚣,那些高高興興的人做出來的梅花糕怎麽會不好吃呢?銜一口入唇,分明有撲鼻而來的梅花香。

只是,可惜了。十六師兄直到戰死于山門的那天,都沒能親口嘗過一塊那樣好吃的梅花糕。

一千多年了……說起來,就連眼淚都早幹了。

這千餘年,庚桑畫從不曾與人說過真心話。如今的琳琅下界已無人知曉,道争大戰實則源起于上古紀元,綿延長達萬餘年,大戰期間隕落的各家道修、魔修、鬼修、妖修都不計其數。

修行路上,白骨積山。

庚桑畫從不指望能有人懂他,也……不需要再有人懂他。千年前,道争大戰終結的那日,下界修仙宗門盡皆被屠戮殆盡。

他們輸了。無情道一敗塗地。

這片琳琅界大陸,任憑他踏遍四海八荒,再也尋不到第二個如他這般的無情道修者。他成了僅存的唯一一人。

……呵!

庚桑畫垂下眼皮涼薄地笑。

千年前,白室山宗門毀滅,所有人都死了。師尊、師兄們……所有人都死了。可他們為什麽死呢?因為天不能容!千年前,上界無情道與極情道的道争終于拉下帷幕。塵埃落定後,極情道修者坐鎮了神宮,無情道道尊墜入神獄。上界戰火殃及他們這些下界的凡人修仙者,從那天起,天上地下,再無處可容得下他們無情道修。

神尊們的一念起滅,便足可毀天滅地。他們不過是池魚。

神呵……

庚桑畫孤獨地披散長發走到秘洞崖刻處,赤腳踏過的地方皆現出禁制符箓。在原胥下山後,他喝了足足一百二十壇的留仙醉。

留仙醉,醉了人魂,卻騙不得自家的心。

可他再容不得原胥留在身邊。

庚桑畫輕柔地撫摸秘洞崖刻上那些曾經熟悉到刻骨的師兄弟們的面容。他們都曾經鮮活,他們都曾經言笑晏晏,千年前,他們曾朝他笑着招手,對他道,小畏壘你性子這樣柔軟,有朝一日要撐起整座白室山,到那時候,你可怎麽辦呢?

……我不要撐起白室山。七歲的庚桑畫奶聲奶氣地反駁,揚起臉,鼓起肉乎乎的腮。不是還有師兄們嘛?我為什麽要做獨力撐起白室山這樣辛苦的傻事。

哈哈哈哈!

師兄們都哈哈大笑。

爽朗笑聲掩蓋了師兄們眼底的悲苦。

師尊炎道人就那樣袖着手,拂塵微撣,垂下眼看他們笑鬧。

是呵,天不容無情道。就連他身為無情道最後一名傳人的秘密,都再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無人知,他才能護住這座白室山。

庚桑畫癡癡地笑,長發輕垂,赤足走過這座再無人進入的秘洞。一步步,符箓遍布。

一步步,皆是往事幽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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