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葬海
朔夜,遙遠的白室山。
庚桑畫渾身汗淋淋,渾似一只從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桃花眼底赤紅,口中唔唔地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白室山人人都當他是個無情無義的師尊。無人知,每逢朔夜,他不過就是一只活鬼。鼻息裏還有熱氣,但是四肢百骸沒一個地方是完整的。他渴望原胥,就像渴望着畢生唯一的救贖。
不……
他不能留下原胥。
庚桑畫四肢并用地在地上爬,口中赫赫地喘着粗氣。他此生已經無望,他不能再害了原胥。
原胥不止是他白室山內門子弟,不止是一衆內門子弟的大師兄,也是他庚桑畫……活了一千多年唯一瞧上的人。
“原胥……不,不是原胥。是師尊呵!”
啪嗒,啪嗒。
血沿着破敗不堪的身體淋漓流成一條蜿蜒細河。在一片血泊中,庚桑畫艱難地爬行到秘洞崖刻下,手指顫抖着撫摸師尊炎道人的畫像,從桃花眼底怔怔地流下兩行血淚。
“師尊,”庚桑畫起先笑,笑完了,又歇斯底裏地厲聲哭泣咒罵。“可我瞧上了一個人啊!師尊,我對不起你,我……修不得這無情道了。”
秘洞內人聲寂寂。
在睜不開眼也爬不動的時候,庚桑畫癱着殘掉的肉身靠坐在崖刻下赫赫地喘氣。眼尾微濕,赤紅的淚一滴又一滴,洇濕了瓷白臉頰。
那個人,本就不止是他的門下弟子。
他不會瞧上他門下弟子。
他瞧上的,只有那個叫做原胥的人罷了。原胥,雙十年華,被他趕下山時狼狽地跪倒在塵埃,左膝着地,右手撫于心口,一口一聲祝他百年安康。
可惜那個叫做原胥的人并不知曉,他離了原胥的冰靈根,在這個難熬的朔夜,就只能像狗那樣地爬。沒有尊嚴,沒有任何體面,他庚桑畫在這該死的朔夜裏,不過就是一條狗。
原胥……原胥呵!
庚桑畫最終表情痛楚地閉上了眼,長眉不斷地輕跳,手臂自關節脫落,整個人都在異骨魔氣來襲時灘成了一團血肉模糊的泥。
**
朔夜,于東勝神洲和南瞻部洲交界處。
原胥仍在艱難地與心魔抗争。他捂住雙耳,竭力不去聽鋪天蓋地的竊竊私語聲。
“雲岚仙帝……”
“你本生而為仙,為何如今卻混成了這副模樣?”
“仙帝……”
“仙帝……”
原胥痛苦地閉上眼,啞聲嘶吼。“不!我不是什麽雲岚仙帝,從頭到尾,我只是白室山門下掌門首徒,只是如此而已。”
那些竊竊私語聲卻不肯放過他。一聲接一聲,自說自話。
“你不敢信。”
“你不能信。”
“是了,因為你不敢讓你的好師尊知道。”
一聲又一聲的竊竊私語中,突然有個尖利的聲音在笑。
“你知不知道,你的好師尊他啊……也有着事情瞞你。”
原胥驀然睜開一雙血紅雙眼,脊背弓起,幾息後,他四肢撲地,如同一只被圍獵于包圍圈的野獸。
赫,赫赫。
原胥表情似哭似笑,四肢瘋狂地刨動海邊灘塗,仰起頭,望着沉沉的似乎永遠也不會再度亮起的天空,怒吼了一聲。“你們懂個屁!”
師尊庚桑畫也曾罵過他,罵他是個屁。
原胥腦袋清醒了一瞬,唇角歪斜成奇詭的角度,眼底滴下血來。“你們……懂個屁!”
竊竊私語聲靜默了下去。
海岸邊海浪滔天,風聲烈烈,似乎恨不得卷入原胥內心最深處的秘密。
“原胥……”
“雲岚……”
“仙帝……”
三個聲音同時響起,分別喚着他不同的姓名身份。
原胥捂住耳朵,後背抵在粗粝的黑色礁石,皮膚火辣辣地疼。大概是磨破了,但是他眼下沒空理會這些。
“有本事……”原胥艱難地探手摸索到庚桑畫贈予他的穿雲劍,以劍拄身,一步步,像個男兒漢那樣爬起身,赫赫地喘着粗氣。他勾唇,勉力笑了笑。“你們這些家夥,有本事,就沖我來啊!”
黑天黑海,原胥體內的金丹灼熱。下丹田早已徹底失守,一大片燎原的火星子沿着小腹直燃燒到喉嚨口,壓迫的他不能呼吸。
幾年前,又或許半年前,原胥曾經聽師尊庚桑畫說過,從金丹後期步入元嬰時,絕大多數道修都會遭遇逢魔時刻。魔到的那刻,整個世界都會變暗。
那時候的原胥不能懂。
眼下,他懂了。
呼吸卡死在喉嗓,心髒跳動的沉重無比,就像是連他如今這具肉身所需要的最低供給都支撐不住。
他怕是,就快要結嬰了。
黑暗漸漸結成了霧,霧氣裏每個聲音都在放肆地大笑。
“居然肖想師尊,仙帝你怎地這樣不知羞恥?”
“虧你修的還是無情道。”
“雲岚帝君啊,怕是早就與我等一般,入了魔了吧?哈哈哈哈哈……”
原胥閉着眼睛喘息,壓根沒空搭理這些魔音貫耳。
現在,也不知道什麽時辰了。
在昏天黑地裏,原胥想,假如結嬰這時他身邊并沒人能給他護法,他究竟能走到哪一步?除去庚桑畫,他就是白室山上修為最高的那個。沒有人告訴過他,從金丹後期進入元嬰會遭遇多麽兇險的事情,眼下他別無選擇,只能硬抗。
萬一抗不過去……
原胥睜開眼,汗淋淋地望向眼前正在颠倒的世界,唇角現出一抹苦澀的笑容。
萬一抗不過去,他與那人,就再也見不着了。
可這是他一個人的路。他強行闖入了這個仙俠世界,成為那人的掌門首徒,為了那人……哪怕是戰至力竭身死,他原胥,也絕不允許自己敗。
嗆啷一聲,穿雲劍奮不顧身地刺入黑海深處。
原胥拼盡最後靈息,腳踏飛劍,眼底落下紅色魔血,咬牙切齒地獰笑了一聲。“不過死而已!爾等既然是我心魔,那,不如同歸!”
竊竊私語聲忽然間慌亂。
“不,雲岚帝尊你不能這樣……”
“我們本是你……”
“你本就是我們。”
原胥穿行于暴雪黑天中,一襲白衣烈烈,眼底赤血如注,然而他卻終于仰起頭肆意狂笑。“哈哈哈哈,放屁!今日……我原胥,就誓要葬了這片黑海!”
**
朔夜。
在那座遙遠的、原胥至死不能忘卻的白室山,山體突然間仿佛活了般,地脈震動,沉埋千年的火山齊齊吐舌,火源燎起半天紅彤彤雲霞。銀雪峰密林裏飛來暴雪冰雹,冰雪與山火齊至,從地底蜿蜒流淌而出的熔漿遭遇暴雪,一寸寸,凍如凝血。
一衆內門弟子倉惶奔出淨舍。擡起頭,從雲層內傳來遙遠而又模糊的靈獸嘶吼聲,起初似海浪般潮卷,随後一聲聲,清晰到震耳欲聾。
噼裏啪啦,雷電與閃電齊齊閃耀于白室山上空。
暴雪,黑天。
像極了琳琅傳說中千年前那個無望的十月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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