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訣別

在原胥墜海的黑色礁石叢下,藏着他那把穿雲劍。

庚桑畫化出的元神化身也是個人形模樣,一襲雪色冰絲長袍,修長手指微動,從礁石叢中扒拉出那柄斷成兩截的穿雲劍。于是,他也就見到了原胥留給他的最後遺言。

【師尊,我喜歡你。

他們要我棄了你,棄了白室山……

弟子死也不能。】

幾行字而已,以靈力刻錄于這片礁石灘塗。每個字的邊緣都騰騰燃燒着黑色烈焰,似乎仍在訴說着不甘與不願。渡劫失敗後的隕落氣味刺鼻,就像是漫山野草盡皆焚燒,這氣味對庚桑畫來說曾經熟悉到刻骨銘心。

千年前,整座白室山都是這股刺鼻焦黑的氣味。

庚桑畫自诩是個活了一千多年的“老妖怪”,他曾經親眼目睹無數屍體挂滿林野,也見證過師兄們隕落。金丹以上的修者,在隕落後丹裂人亡,金丹碎裂的氣息……正是這樣刺鼻。

原胥隕落了。

從今後,再也尋不到那個手持玉梳站在他身後從銅鏡內偷窺他的男人。

庚桑畫的元神化身當場如遭雷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用玉白色手指顫抖着捧起原胥那把斷裂的穿雲劍。許久許久後,他噗通一聲,雙膝跪在犬牙交錯的黑色礁石叢,仰起頭,極度凄厲地放聲嘶吼。

他嘶吼到聲遏行雲碎裂玉帛。

他嘶吼到,淚流滿面。

沒了,再也沒有了。

他庚桑畫瞧上的那個人,當真死了。那個人死在了這片南瞻部洲交界的深深黑海,随身佩劍斷裂,屍骨無存,只給他留下這樣難堪的訣別遺言。

那個人……那個總是在清晨言笑晏晏推開明月小樓的門扉替他梳頭的人,死了。

原胥死去的消息實在太過悲苦,這片分神竟似不能承受如此深重的悲苦,從眼底留下赤色血淚,徒手扒拉這片黑色礁石灘塗。不!他不能信。

原胥曾經活的那樣鮮活而又快活。原胥與他買瓜,原胥替他梳頭,原胥……那許多個鮮活的原胥,怎能就這樣死了?

從元神化身傳回來的畫面景象令白室山內的庚桑畫本尊一樣震動,薄唇微顫,修長手指摳入秘洞崖壁。

不!無論是本尊或化身,他都不能信原胥就這樣死了。

原胥下山時分明已經金丹後期。

在這片琳琅大陸,縱觀四海八荒,也無幾人能結嬰。步入元嬰的下界修仙者們,庚桑畫兩個巴掌就能數的過來。自從千年前那個朔夜,琳琅界這片大陸的凡人修仙者們就斷層了。從那以後,每個小境界的進階都需要拼盡全力,跨境界?那幾乎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從金丹跨入元嬰,對于這片大陸上的絕大多數凡人修仙者而言,早就成了畢生桎梏。

也就只有原胥,能這樣輕巧地從煉氣一步跨入金丹,卻只須十二年。

庚桑畫曾經詫異過,詫異原胥修仙竟然這樣容易,就像是千年前的自己和白室山上曾經的弟子們那般。千年前,一切都是容易的。可那是千年前!為何千年後他的大弟子原胥也如此輕輕松松,累次渡劫修仙就像是吃飯喝水那樣容易?

也為何,修行這樣容易的原胥,竟然會死于結嬰?他分明是天縱奇才,他分明,具冰系天靈根。

但是黑海邊那股焦黑刺鼻的氣味騙不得人,原胥随身佩戴的穿雲劍斷成兩截,本就不是好事。穿雲劍是他在原胥上山那年親手贈予原胥的,後來,那把劍被原胥修煉成了本命靈劍。本命劍斷,意味着劍的主人也一道死了。

原胥下山前曾經叮囑一衆弟子,道是,劍在人在、劍亡人亡。

那日他沒現身送原胥下山,可是他聽見了這句。事實上,從驅逐原胥下山那刻起,靈鶴就自動自發地替他追了原胥一路。原胥下山時擲下的話語那樣斬釘截鐵,他絕不會棄下自己的本命靈劍,也絕不會,故意給他留下這樣傷心的字句。

相處一十二年,原胥從不曾親口對他說過一聲“喜歡”。這是唯一一次。

“原胥呵……”

白室山秘洞內,庚桑畫本尊從眼底怔怔地落下淚來。

原胥這樣的天縱奇才,這樣一個、唯一一個令他動了道心的人,怎能就死的這樣容易?

不,他不能信。

庚桑畫一念不能平,恨不能填了這座黑海。他從來就不喜歡南瞻部洲!如今這個地方果然又吞食了他心頭唯一一人。不,他不信,他不服!

庚桑畫臉色煞白,指揮黑海岸邊的元神化身去尋找元嬰。

原胥下山時已經金丹後期,倘若此子當真天縱奇才,十二年時間就能從煉氣初期修煉到金丹後期,那麽沒理由……沒理由他會狼狽地死在黑海。是了!原胥應當是死于結嬰失敗,但倘若他并不是完全地敗了呢?

倘若,原胥已經結成了元嬰了呢?

白室山秘洞內的庚桑畫将指尖深深嵌入洞壁,鮮血從指甲縫隙中淋漓迸落,但是他竟不覺得疼痛。薄唇微抖,張開口,似乎不能呼吸。

……是了,原胥此子向來異于常人。也許,也能留下元嬰。

千年前,庚桑畫曾經聽師兄們無意中提起過,說是從金丹過渡到元嬰期時有些凡人修仙者在察覺到渡劫危險時會選擇棄掉肉身,以一種類似于刀兵解的方式死去,但元嬰會獨自存活。活下來的元嬰或依附于死物,或附體于周遭最新死去的屍首,是謂元嬰奪舍。

庚桑畫寧可原胥奪舍!

渡劫失敗麽,有什麽大不了的。他是大乘期修者,在這片琳琅下界他可以橫行無忌,替弟子重塑肉身什麽的,不過在他一念之間。

現在最要緊的是尋找原胥渡劫後結成的元嬰。

庚桑畫閉了閉眼,原本慘白的臉皮漸漸恢複血色,他甚至勾唇笑了笑。指尖離開洞壁,将仍在滴血的手指蜷縮着藏入雪色冰絲長袍寬闊的袖口內。

他禦起清風,出秘洞去了練兵場。

原胥在白室山人緣這麽好,就算是他下令發動整座白室山去尋找原胥的元嬰……

也沒什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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