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馴養(3)
十二連着幾天都精神恍惚,叮鈴哐啷,雁字劍陣又掉了一地。
半山腰練武場剩下的紫袍外門弟子們都呆呆地望着他。幾個紫袍弟子相互對視了眼,踟躇問他。“師兄,是不是還是在憂慮大師兄的事兒?”
大師兄變成了頭雪獸,師尊勃然大怒,幾個外門弟子都認為十二師兄這幾天心情有點別扭,也是人之常情。
誰料平常總是與大師兄最要好的十二師兄卻驀然變了臉,娃娃臉繃得鐵青,厲聲道:“不許提起那個人!”
被訓斥的紫袍外門弟子們紛紛驚恐地往後退。
十二面目猙獰,娃娃臉幾乎已經扭曲,鼻翼大張,赫赫地喘着粗氣。過了幾秒後,他忽然倉惶地駕馭清風,口中喃喃地念叨。“是了,如今大師兄不再是人了,我該去找各位師兄。”
十二駕着清風一路往白室山下去。
庚桑畫照例坐在明月小樓金青色的屋頂目睹了一切,但是今日無酒,也無歡。他想了想,垂下眼,起身沉默地去了劍崖後。
劍崖,名為崖,其實是半塊被劍氣劈開的黑色礁石。早些年的時候,這下頭其實是一片浩瀚汪洋。
庚桑畫滞留白室山千餘年,就連他也不明白,為什麽這片滄海會化作高山,再然後,劈開礁石岸的這一劍,究竟是誰幹的。上界神宮,自有其不可說的大恐怖。
千年前仙閣全宗覆滅,這處靈山妙所便被白室山占據了。師尊炎道人在此開山立派,成為一代修仙宗門之首。但師尊也從不告訴他,那些有關于上古時期的神魔傳說。
師尊總會說,白室山與仙閣一脈相承,都是修的無情道。
師尊又說,在這世上只有無情,摒除了一切人欲,才有可能修成正果白日飛升。
但師尊并沒能飛升。
白室山立派一千多年了,從沒人能白日飛升。
庚桑畫勾起唇角,自嘲地笑了笑。腳下是微微漾起的風,風息卷動他鬓邊長發,絲絲縷縷的,像極了他對自家徒弟那份扯不斷、理還亂的私情。
“嗷——”
劍崖下,那頭雪獸又在仰天長嘯。
明明是個上界仙尊,如今元嬰又已回歸元身,分分鐘都可以離了這片下界凡塵,它卻心甘情願地被他用靈力鎖鏈束縛着牽回白室山。
它于他……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呢?
又一陣山風掠過他腳面,沿着他今日大敞的白衫兒吹入心口,泠泠然若有水息。庚桑畫驀然回神,俯身往下,忽然想試探。
—“雲岚帝尊?”
雪獸那聲悠長的嗷嗚戛然而止,幾秒後,從崖底傳來原胥特別溫厚的笑聲。“師尊今日怎地這樣客氣?”
看,分明能說人話。
庚桑畫勾唇,笑了笑。但那抹笑意還沒爬到頰邊,立刻就被他自家覺察了,他猛地一驚,再次沉下臉,話語裏刻意帶着疏離。“你究竟為何執意要随我回白室山?”
雪獸不答,過了一會兒,含着隐隐笑意招他。“啊這個,這個說來話長。師尊你要真想聽,得下來一趟。”
庚桑畫有點猶豫,若喚他的是原胥麽倒也沒什麽,如今原胥肉身死了,元嬰入了這頭雪獸體內,便總有些古怪。眼下喚他的,到底是從前那個他熟悉的原胥還是那頭不要臉的畜生?
會不會,又是要戲弄他。
“師尊,”崖底那頭獸這次說話一本正經,還有點溫和。“你被困白室山千年,難道就不想知道那脫身之道麽?”
庚桑畫指尖驀然捏緊袖底,頓了頓,變臉冷笑。“你知我想要的是什麽?又何來脫身一說?”
雪獸慢吟吟地笑,笑聲散落,似乎它也并不是真的想要。在笑聲漸止後,它忽然又換了副口氣,聽起來挺吊兒郎當。“啊又忘了,師尊你慣來愛裝。”
嘶……!
庚桑畫抽氣抽的牙根疼。
他氣呼呼地一甩袖,連聲冷笑。“是了,這樣說話才是你。”
雪獸不說話。
庚桑畫頓了半刻鐘,到底把一直盤桓在嘴邊的那句“畜生”咽回去了。山風裏裹着水息,他在忍氣,那頭雪獸居然也就吞聲了。
等到庚桑畫反應過來的時候,才驚覺自己竟默等它開口駁他……就像從前原胥經常做的那樣。
但那頭雪獸并不駁他。
庚桑畫又等了它約半盞茶功夫,再俯身下探,崖底面壁的雪獸不曉得何時已經把屁股朝外,蹲伏在洞壁那,隐約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
也不曉得這家夥在忙啥。
庚桑畫受到冷落,有點下不來臺,心裏又覺得自己沒意思。他要怎樣呢?他又不能當真與頭雪獸結道侶。就算是原胥……不,原胥也不成,他仍有樁千年前欠下的舊冤仇沒了結,沒得平白害了原胥。
既結不成道侶,如今這般別扭地來與雪獸(原胥)吵鬧,那就更沒意思了。
顯得他癡纏。
庚桑畫左思右想,哪哪兒都不得勁兒,懶洋洋擡起腳,覺得他要麽還是醉死在銀雪峰頭算了。
“喂師尊——”那頭雪獸卻忽然扭過頭來,風聲飒飒地樣子。“快下來啊,我給你準備了烤雞翅。”
庚桑畫身形一滞,嘎嘎嘎回頭,俯身下探,看那雪獸時眼神如同在看智障。“……你剛才說什麽?”
雪獸咧嘴笑,像是曉得他能看見它。再者,也不避諱讓他看見它。反正它笑得特坦蕩,粗短獅鼻下兩片唇微嘟:
啵。
居然做了個親親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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