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情湧(1)

自從在劍崖底吃癟後,庚桑畫刻意強忍着不再去見那頭原胥寄靈的雪獸。但他到底難忍啊!

八十九天而已,他打發剩下的所有外門弟子下山替他買酒。回山時,人人手中提着十幾二十壇陳酒,直醉的庚桑畫神智昏沉雙眼幾乎不能識物。

醉了,總比再去當面自讨沒趣的好。

庚桑畫冷笑着抱緊雙臂,在風中立着,就像是世人傳說的那樣,與世人無關,也從不肯主動堕凡塵。

然後心裏想,呵,今夜……又該是那奪命的朔夜。

朔夜,就像是他刻入骨髓的詛咒。庚桑畫對它避無可避,就連醉酒後,他也能深刻記得它。

上一輪朔夜時原胥已經下山,他獨自一人在後山秘洞內熬成了一大灘血肉模糊的泥。如今……如今原胥回來了,那個人,卻再也回不來了。

被他用靈力鎖鏈牽回山的是頭毛絨絨的怪物,是上界神宮雲岚仙帝的元身,唯獨不是那個與他之間情愫暗生的大弟子原胥。

庚桑畫踉跄下了屋頂,腳下是大片青金石鋪就的炫彩。

他總是愛漂亮。從前呢,原胥總是笑他,以那種溫和到近似寡言的模樣,眼神裏冒出一丁點笑泡,神色淡淡地笑話他道:師尊,你又耍脾氣了。

原胥、原胥……

從前原胥在的辰光,庚桑畫也并不多在意原胥這個人。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他漸漸地,也就習慣了原胥。

就像是習慣他自身湧動的骨與血。

庚桑畫眼眸微濕,長長的烏鴉羽色睫毛不斷輕顫,呼吸間都是山下凡人釀制的陳年老酒。他知道自己今天這副模樣格外糟糕!糟糕到,他甚至不想……再去想起那個攪亂了他千年道心的原胥。

“師尊!”

“師尊我等聽說大師兄他……”

一排穿白室山雪色長袍的內門弟子齊刷刷站在明月小樓門口,人人都恭謹低頭,話語裏卻帶着顯而易見的脅迫。

最後這句,脅迫與質疑并存。

—“師尊,大師兄他已經回山了是嗎?”

庚桑畫撩起眼皮,就見到發問的是二弟子。除了原胥外,其他弟子在他心裏沒有名字。這千餘年,他前前後後收過的徒弟不計其數,入門後,均以弟子輩分排行,老大老二這樣計數,胡亂地喊着。

如今喊住他的這位老二,鬼知道這人姓甚名誰。

庚桑畫斜眼乜斜,帶着點不加掩飾的不屑。“為師有下令讓你們回山麽?”

老二一愣。

其餘衆弟子都下意識腳步後撤半步。

庚桑畫掃了眼,沒發現那個下山去通風報信的弟子十二,于是殷紅薄唇微勾,笑得分外涼薄。“十二呢?”

“十二……”老二嗫嚅,偷偷地左右看了眼,卻沒找到衆師弟的最起碼眼神的支援,頓時氣焰就滅了。“十二說,他去替大師兄采摘靈芝了。”

啧,采千年靈芝、萬年雪蓮,分明是他布置給原胥的任務。如今十二搶着去了,要說十二跟原胥之間沒貓膩,庚桑畫是寧死不信的。

酒意層層地往上湧,庚桑畫強忍住內心想要吐的惡心,斜眼乜着這群他親手撿回來的所謂弟子。千年過去了,一切都早已白雲蒼狗。就連歷任弟子都活不過他這個不老不死的老怪物,從前那些……大多數都沒能熬到結丹。築基期兩三百年的壽命,于他不過倏忽一眨眼。

這一屆弟子裏,唯一度過築基期結丹的也不過就一個原胥。

庚桑畫看眼前堵在他門口的這些白袍弟子們,也就像看一群不可語冰的夏蟲。殷紅薄唇微勾,笑得甚至不加掩飾地輕蔑。“爾等所為何來?”

一群弟子面面相觑,最後有個人跨前半步,擡頭直視庚桑畫。“為大師兄下落而來。”

啪!啪!庚桑畫鼓掌大笑。“好的很!”

不過一群叛徒。

庚桑畫看他們的眼神幾乎就是輕蔑。“啊,你們都是為了你們的大師兄而來?”

“是。”

“師尊……”

師尊他媽。

庚桑畫冷笑,順便帶了點不屑一顧 。

事實上庚桑畫需要很小心才能不惹怒這些朝生暮死的夏蟲。“啊,你們的大師兄……”

庚桑畫不以為然地笑。“你們知道他為何在我白室山?又為何,才會滞留于白室山而不輕言離開?”

醉眼乜斜中那些人依舊是面面相觑。

于是庚桑畫繼續笑。“你們什麽都不知道,卻奢望我仁慈是麽?”

庚桑畫驟然轉身,眉眼轉冷。“你們這群東西,爾等……當真知道仁慈是什麽麽?”

衆人都當他喝醉了。

于是庚桑畫也就利落地承認自己醉眼乜斜,只笑了一聲。“啊你們要你們口中那個大師兄來替你們申冤是麽?有本事,讓他今晚來找我。”

原胥自然永不可能來。

于是庚桑畫這個謊,撒的理所當然。

庚桑畫扔下一衆堵路的弟子只需要一句話。“讓讓!”

衆弟子皆嗫嚅。

庚桑畫桃花眼斜瞟,輕蔑地嗤笑了一聲。“或者你們有本事就把你們的大師兄帶來,有什麽話,讓他親自來跟我說。”

人群終于自動分開一條路。誰都沒把握去說服一頭已經不是人的上古神獸,再說,他們也确實沒勇氣去劍崖。

劍崖,那是白室山自古以來的牢獄。

庚桑畫懷揣着滿腹嘲諷與不屑,到了明月小樓,門一關,就忍不住醉酒到腳步歪斜,難得有點想吐。

這倒真是極難得的意外狀況!

庚桑畫自诩喝酒多年,非常有經驗,至少這一千多年他就沒醉過。今日走路不能直線,對他來說是非常難得的體驗。

庚桑畫歪歪斜斜地拼盡最後一口氣進入秘洞,在鎖死結界那一刻,他就忍不住眼眸微濕,甚至有點想哭了。原胥會不會來呢?……他又怎麽可能會來呢?呵!

庚桑畫抱着一壇陳年老酒,癱坐在秘洞內,桃花眼微眯,殷紅薄唇一翕一張,到底還是喊出了那個名字:

“原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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