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走出時家大門,時濛聽見屋裏傳來時懷亦和李碧菡的争吵聲。

“以前怎麽沒見你這樣溺愛孩子,要什麽給什麽。”

“濛濛吃了太多苦……”

“他苦,我就不苦?我的沐沐就活該被他搶走一切嗎?”

“什麽搶走,這些本來就有濛濛的一份。”

“我看你不如把那個女人接過來,我搬出去,給你們一家三口騰地方。”

“怎麽又扯到那個女人了?我煩她還來不及,早就把她打發了,她不會再來影響我們的生活。”

“她的兒子你就不煩了?”

“濛濛也是你的兒子……”

“我的兒子只有沐沐一個!”

……

李碧菡展露于人前的形象多是優雅溫柔的,就算對時濛這個“野種”也甚是包容,至多把他當透明人無視,稱得上相當有涵養了。

可見她這次有多生氣,竟當着外人的面不顧形象地發飙。

車子駛離時家大宅,蔣蓉在扭頭往後望,似在擔心時家夫妻倆的狀況。

待離得遠了些,車內的安靜更叫人心慌。同樣在後座的傅啓明拉着臉不說話,蔣蓉斟酌良久,才對坐在副駕的時濛說:“想借住跟宣燎說一聲就好,不必勞駕你父親,反正家裏有空房間。”

語氣只能勉強算客氣,時濛卻好像沒聽出其中的不歡迎,自顧自道:“不用空房間,我和傅宣燎睡一間。”

蔣蓉看見在開車的傅宣燎握着方向盤的手緊了緊,手背青筋都浮出來。

唯恐出什麽事故,蔣蓉無奈地收了聲,轉頭看窗外迷蒙的夜色。

不過這份擔心成了多餘,因為傅宣燎之後的反應,超乎所有人想象的平靜,像是崩到極限的彈簧,松開之後頓失彈性,無論怎麽碰都不再有反應。

車停好之後,他甚至主動繞到車後方幫時濛拿行李,乘電梯一路拿到樓上他自己的房間。

仿佛剛才要把人殺了似的怒不可遏只是一場錯覺。

說不定真是錯覺呢,時濛不無樂觀地想,總之目的達到了,傅宣燎也接受了。

你不願意過來,我就過去找你,你無論如何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把帶來的衣物一件一件往衣帽間挂,時濛手腳麻利,很快就收拾好了。

恰逢傅宣燎洗完澡進來,把手機放到床頭,扭身看見衣櫃空着的那一小半被填滿,不知為何笑了一下。

這笑無甚溫度,以至于有種嘲諷的意味。時濛只當沒聽見,蹲在地上繼續整理行李箱裏的東西。

耳邊忽聞傅宣燎的聲音:“你的貓呢?”

“在家。”時濛說,“過兩天送回我媽那兒去。”

“那畫呢?”傅宣燎又問。

說起那幅畫,時濛總是先提高警惕。

他停下手中的動作,擡頭看向傅宣燎。

剛洗完澡的傅宣燎身上只圍了一件浴袍,沒系帶,松松垮垮地露出他上半身結實卻不誇張的前胸,以及越往下越瞧不清晰的腹肌輪廓。

時濛從小學畫,更加強健有力的身體也見過不少,可只有這一副令他癡迷不已。

屬于傅宣燎的一切,都足以成為令時濛深陷的迷戀。

想到今後能經常看到他,可以每晚将這副身體禁锢在懷中,有一種隐秘而熱烈的亢奮在心中翻湧,快感甚至淹沒了那淺淺的一點不安。

“被我藏在安全的地方了。”時濛對這件事很有信心,下巴微擡,肯定地說,“你找不到的。”

這晚兩人還是做了,傅宣燎單方面壓制,以發洩為目的。

時濛這才知道以往自己能偷襲成功,是因為對方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俗稱放水。

原來也曾有過那麽多溫情時刻。

可時濛不會為自己的選擇後悔,畢竟如果放手就再難擁有,他不想再死一次了。

他不斷地告訴自己,愛有很多樣子,痛也是其中一種。

好比躺在一艘小船上,身體随着波浪起伏,伴随眩暈和種種不适症狀。

時濛抱緊傅宣燎,恍惚以為回到了少年寬闊的背上,他們在孤寂深夜裏行走,前路搖搖晃晃,心卻是安定的,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是阿鼻地獄,他都不害怕。

高潮來臨之際,傅宣燎俯身在時濛耳畔,啞聲問:“那你猜猜看,我能不能找到你其他弱點?”

眸光黯淡下去,時濛面上卻仍在笑。

“傻瓜。”

他笑傅宣燎,罵的卻是自己。

我的弱點就是你啊,你又何必去找?

事後,時濛若無其事地拿來他随身攜帶的小畫本,再從床頭抽一支筆,遞給傅宣燎。

後者慵懶地歪靠在床頭,觑一眼:“幹什麽?”

趁着這懈怠後難得的平靜,時濛說:“畫蘑菇。”

“……又發什麽神經?”

“上次在度假村,你畫的蘑菇。”

經提醒傅宣燎想起來了,他嗤笑:“你還真把自己當蘑菇了?”

時濛不答,只抓着他的胳膊,不依不饒地讓他畫。

犯困的傅宣燎沒辦法地接過本子和筆,唰唰幾聲,随便勾了幾根線條。

還回去,時濛低頭看了會兒,如同久經幹旱的植物汲取到養分般,聲調都揚了上去:“這是我嗎?”

傅宣燎已經掀開被子蓋過頭頂,敷衍地“嗯”了一聲。

然後便睡着了,時濛湊過來親了他一下,他都渾然不知。

年後,各大高校陸續開學,時懷亦為時濛安排好的美院也于元宵節前夕發來入學通知。

報道那天,時濛被江雪領着在學校裏辦手續。

看着來往穿梭有說有笑的學生,時濛握緊背包肩帶,有些畏縮地貼着牆根站,江雪拿了材料轉過身,見他這樣子心酸又無語:“是你自己選的。走吧,去見見你的導師。”

導師是一名五十來歲的矍铄老人,姓馬,國家美協成員,江雪也久聞其大名,見了面先代時濛拍了馬老先生一通馬屁。

幸而導師為人和藹,非但不計較時濛悶不吭聲,還誇時濛畫得好。

“我在展會上看到過你的作品,筆觸別致,構圖精妙,頗具個人風格,今後我也得向你多多讨教。”

江雪作為代言人一頓“哪裏哪裏”“豈敢豈敢”地謙虛,然後按着時濛的腦袋鞠躬,催他喊了一疊聲“老師好”。

抱着從馬老師處借閱的畫冊從學校裏出來,江雪一面感嘆碰上貴人了,一面迫不及待地開始給時濛規劃之後的路,兩年內入美協三年內辦個人畫展,安排得明明白白。

時濛卻興致不高,上了車就催促江雪快點開,他要回去。

“着什麽急啊,那兒又不是你自己家。”江雪早就對時濛搬到傅宣燎家的事頗有微詞,“再說那姓傅的又不是每天都回。”

“工作不忙的話他都會回家的。”時濛說。

江雪哼了一聲:“我怎麽聽高樂成說,他這陣子總往鶴亭跑?”

時濛想了想:“可能是想喝酒了。”

回去之前,時濛繞道去超市買了幾瓶酒。

他不懂酒,便選最貴的買,不同種類和度數都拿了一瓶,拎着回去的時候,把來開門的蔣蓉吓一跳。

“買這麽多酒啊。”她有些為難地看着塞得滿當當的冰箱,“要放在哪裏呢?”

時濛把酒都拎進了房間,擺滿一桌子,拍了張照片,發給傅宣燎。

一直到晚上,傅宣燎都沒回複。

也沒回家。

晚上躺在床上,時濛開始後悔沒把那件毛衣帶來。雖然這裏有很多傅宣燎的衣服,枕頭上也有他的味道,可時濛還是喜歡那件毛衣,柔軟,一抱就皺,每每看見自己在它身上留下的痕跡,都有一種奇妙的滿足感。

不知道上次做愛時在傅宣燎身上留下的傷痕淡了沒有,是不是已經消失了?

鶴亭那個姓徐的服務生那麽喜歡他,會爬他的床,想盡辦法在他身上留下痕跡嗎?

畢竟醉酒後的傅宣燎會失去至少百分之七十的戰鬥力,如果再被下了藥……鶴亭那種地方,說不定真有那種藥。

時濛便去了鶴亭,他一向不喜歡坐以待斃。

第一次來鶴亭可以進去坐,後面幾次只能在樓下等,這回更過分,樓下空地都不讓站。時濛被趕到人行道邊上,幾個服務生一邊點頭哈腰喊時少,一邊看着他不讓他靠近大門。

“上頭的命令,我們也沒辦法。”其中一個服務生為難地說,“時少您行行好,大冷天的,我叫輛車送您回去吧。”

春節已過,天氣早就不冷了,時濛知道這是托詞。

也知道傅宣燎是在報複他。他千方百計強留,傅宣燎便竭盡所能逃跑,從一開始便是這樣。

所幸傅宣燎是個正常人,有太多可攻陷的弱點,除了那幅被藏起來的畫,時濛還有其他辦法。

他在初春殘留着最後一縷寒氣的夜裏,站在淋浴器下面,将溫度調節鈕旋轉到涼水,毫不猶豫地擰動開關。

徹骨冰涼之後是身體機能被破壞的警告,熱度一波接着一波,燒得人精神恍惚,如臨雲端。

清晨,時濛再度在神智昏聩中醒來,依稀能看見床頭來回踱步的身影,聽到對着電話焦急的說話聲。

“宣燎,你快回來看看吧,他不肯去醫院,也不吃藥不喝水……我怕再這樣下去,就要、就要……”

上了年紀的人懷着對生命的敬畏,總會忌諱那些不吉利的字眼。

可時濛不信鬼不信神,他嘴唇翕動,無聲地把話接了下去——再這樣下去,就要死了。

死不可怕,沒有人在意他是死是活,才最可怕。

好在他賭對了,默數二十遍一到一百後睜開眼,傅宣燎的面孔在眼前逐漸清晰,伴随着急促的呼吸。

還沒來得及對他露出笑臉,時濛就被扯着手腕從床上拉起來。

手心傳來非同尋常的熱度,傅宣燎臉色差得吓人:“走,去醫院。”

時濛卻死死抱住門框,蹲身賴着,用身體的重量與他的力氣抗衡,不肯跟他走。

幾乎将人拖行到房間外,蔣蓉看了害怕,上前勸道:“你不能這樣,他還在生病啊。”

傅宣燎忍無可忍,扭頭吼道:“你想死在這裏嗎?”

想法被證實,坐在地上的時濛笑起來:“你不想我死……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死。”

原來他抱着《焰》在窗臺上搖搖欲墜之時,傅宣燎眼神中的驚懼也有屬于他的一部分。

時濛複活了,在傅宣燎氣急敗壞趕回來的那一刻。

他不想去醫院,抓起蔣蓉準備在床頭的退燒藥扔進嘴裏,喉結一滾,幹咽了下去。

他臉色蒼白如紙,身上卻燙得厲害,看着傅宣燎的目光也是炙熱的,像在看一件好不容易捕獲的戰利品。

這麽一折騰,傅宣燎連罵他瘋子的力氣都沒了。這種傷敵八百自損一千的招數,大概只有時濛這個瘋子中的瘋子才幹得出來。

晚上,熱度退了些,時濛去廚房拿了開瓶器和兩只杯子,将擺在桌上多時的酒倒給傅宣燎喝。

“家裏也有酒。”他說,“以後不要去鶴亭了。”

傅宣燎問他:“這酒裏不會也下藥了吧?”

時濛怔住,而後短促地笑了一聲:“你都回來了,還下什麽藥?”

傅宣燎開始覺得時濛是真的瘋了。

他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酒,面向傅宣燎遙遙舉杯,用很輕的聲音說:“謝謝你救了我。”

傅宣燎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次,嗤道:“所以,你就是這麽報恩的?”

被質疑的時濛有些着急,他放下酒杯,從椅子上跳下來,曲腿膝行爬上床,一面拉扯着傅宣燎的衣服,一面附在傅宣燎耳邊:“聽說發燒的時候裏面很熱,要試試嗎?”

滾燙氣息灼燒着身體裏正在運作的每一顆細胞,傅宣燎覺得自己也快瘋了。

再晚一些,趁時濛睡着,傅宣燎起身到陽臺吹風,恰好手機振動,便接了起來。

對面的時思卉聽到呼呼的風聲,問:“你在外面?”

“沒,在家。”傅宣燎心浮氣躁,“有事說。”

“也沒什麽事,就是告訴你一聲,我們準備好了,到時候集團元老都會站在我們這邊,幫我們以原始出資額拿下那百分之十的股份。”

“嗯。”

“你那邊呢,決定了嗎?”

傅宣燎轉身,看向房間床上的時濛,他睡得正香,并不知道自己即将面臨怎樣的衆叛親離。

不過這樣鐵石心腸、冷血惡毒的人,能親手奪走他珍貴的東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傅宣燎覺得自己應該高興、快活才對。

等他一無所有,自己也不必再受他牽制了。

這麽想着,傅宣燎無視了那零星一點可以歸類為不舍的念頭,轉過身去,對電話說:“決定了,我幫你們。”

忽而一陣風自半敞的窗口吹進來,輕輕撩動額前的發,沉睡中的時濛一無所知,只将被子抱得更緊。

夢中,他不必攀高山越險峰,也無需傷人傷己,便能飲到賴以生存的泉水,也能觸到近在咫尺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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