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上)
時濛并未選擇其他漁船走的航線,也許這條船本來就沒有固定方向。
他們飄到一片無人的海域時,太陽已經高高升起,将駕駛室裏照得通透明亮。
傅宣燎這才瞧清楚船艙內的陳設,桌板,椅子,雷達,對講機……都是常見設施,不過這艘船上沒有太多生活痕跡,喝水的口杯都不見一只。
再環視一圈,他赫然發現這船上甚至沒有飲用水。
傅宣燎推測這船有段時間沒出海了,極有可能被人出租金包下,所以一直停靠在碼頭邊。
而租船的人正盤腿坐在地上,單手持握着方向盤,身體除了随着船身搖晃幾乎巋然不動,仿佛睡着了。
傅宣燎挪了下位置發出聲響,他又“醒”了,偏頭看過來,眼神沒有溫度,對待戰利品一般。
“身體怎麽樣?”比起為什麽離開醫院,傅宣燎更擔心時濛的傷,“還疼嗎?”
聽到“疼”字,時濛短暫地怔住,然後左手松開方向盤撫上胸口,不說話。
傅宣燎被綁了手,行動卻是自由的。他試探着往前挪了兩步,在時濛面前彎下腰:“讓我看看傷口。”
唯恐時濛在消失的半天裏出什麽狀況,他傷在肋骨,本就該卧床靜養。
傅宣燎伸着手腕被縛的兩只手去碰時濛緊扣的衣襟,想查看傷口是否開裂,卻被時濛扭身躲開了。
時濛不讓碰也不讓看,半晌才背對着他道:“沒了。”
什麽沒了?
傅宣燎本想追問,看見時濛仍固執地按着胸口,忽然想到那個火焰形狀的文身便是在此處,掌心之下胸肋之上。
現在那個文身已經沒有了,時濛斷掉的肋骨就在這個位置,它被連同皮膚一起踢爛了,再被手術刀劃開,就算愈合也只會留下一道難看的疤。
原來是火焰沒了。
來不及為聽懂時濛的話高興,傅宣燎看着他瘦削的身影,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倉皇感在心中升起。
比看到他渾身是血毫無生氣的樣子還要倉皇。
傅宣燎好像明白了時濛把他弄來這裏的目的。
“我們回去吧。”傅宣燎說,“現在離岸邊不遠,返航很容易。”
時濛目視前方,不予理會。
“餓嗎,要不要吃點東西?”
還是不答。
“你的狂犬疫苗還沒打完。”傅宣燎找其他理由,試圖說動他,“如果不打完的話……”
時濛冷不丁接話:“會死,對嗎?”
傅宣燎愣在那裏,看着時濛雕像般波瀾不驚的側臉,淡色的唇翕張,說着他最害怕聽到的話。
“死就死了。”時濛再度扭頭看他,“你不是希望我死嗎?”
這回,時濛并沒有将生死當做籌碼。
他是真的不在意了。曾經以為得不到傅宣燎的愛就會死,結果他非但沒死,還茍延殘喘地活到了現在。
可見口頭的詛咒并沒有什麽效果,不過逞一時口舌之快,将對方震懾住,多試幾次便如同狼來了的故事,成為一場笑話。
因此時濛說這話并非想傷害誰,他只是陳述事實,傅宣燎被他心死神滅般的語氣吓到也是偶然的收獲。
“我沒有……”
傅宣燎只起了個頭,就放棄了辯解。如今的局面下,他已沒有立場為自己開脫。
他以為時濛因為電話裏那句話傷了心,他怕時濛鑽牛角尖,絞盡腦汁想其他理由喚醒時濛對于生的欲望。
“警方已經在調查了,你不想早點抓到傷害你的人嗎?”
時濛轉回頭去,對此毫無興趣。
“那你知道……被調換的事嗎?”傅宣燎有些猶豫,卻不得不說,“其實你才是李姨的兒子,李姨是你的親生母親,你不是沒有人——”
他想說,你不是沒有人愛,那個姓楊的女人不喜歡你也不是因為你不好,還有以後會有很多人對你好,包括我。
然而話被打斷了,時濛的聲音很淡,卻力道十足:“我知道。”
那天躺在雨裏,時濛抓住最後一縷模糊的意識靜靜地思考,将所有奇怪的細節都串聯起來,它們都指向同一個結果,便是傅宣燎告訴他的結果。
可是知道了又能怎麽樣,時間能退回二十五年前嗎?就算能,誰能保證這回還是不出錯?
就算萬幸沒出錯,人生就一定能按照預設的軌跡前行?那麽多障礙和變數,統統都可以無視掉嗎?
時濛甚至不知道愛應該是什麽模樣。
他都沒有感受過愛,怎麽知道愛到底好不好?
所以就算得不到也沒關系,他不想要了。
船在海上飄飄蕩蕩,傅宣燎的心也随之浮浮沉沉。
而時濛像一根燭芯浸了水的蠟燭,怎麽也點不着。
如果說在上船之前,傅宣燎還抱了點希望,覺得時濛從醫院裏跑出去後又回來找他,是因為念及舊情,是因為還想繼續這段關系。
他甚至天真地以為,把時濛找回來之後,他們可以重新認識,重新開始。可他忘了他們錯位的關系經年累積根深蒂固,他們的起初就與美好二字背道而馳,不可能因為身份和觀念的轉變,或者誤會的解開,就能将已經潰爛的傷口治愈得毫無痕跡。
如今他來不及思考不想時濛放棄的原因,只着眼于當下,希望時濛先打起精神活下去。
時至今日,傅宣燎才終于肯承認,當時看到時濛坐在窗臺上搖搖欲墜,他更擔心的是時濛的安危,而非那幅畫。
然而他想不出其他能吸引時濛的東西。從前他什麽都不需要做,光是待在那裏,時濛就一個勁貼上來,以至他從來沒有想過時濛究竟喜歡什麽。
傅宣燎看見時濛從桌板下的抽屜裏拿出一疊紙,還有一支削得很短的鉛筆。
時濛想用右手拿筆,舉起來才想起受了傷不能動。他沉着臉看起來有些生氣,到底還是想畫,改用左手執筆,在紙上不甚熟練地勾勒線條。
對了,他喜歡畫畫!
傅宣燎忙道:“我還知道,那些畫是你送我的,簡筆畫,塞到我的課桌裏。”說着他上前一步,“你的手受了傷,現在回去治療,還有機會恢複到從前的狀态。”
筆尖一頓,時濛的眼中流露一絲疑惑,似在思考他是怎麽知道的。
旋即又恢複近乎冷漠的平靜。
“可是你不知道的,還有很多。”時濛說着,扭頭看向船艙外,“比如我的《焰》,就在這艘船上。”
傅宣燎的眼皮跳了一下。
同時震顫的,還有他的心髒。
那股倉皇終究擴散開了,他握不住,也收不回來。
時濛連他從何得知當年的事都不再好奇,還将《焰》的所在如此輕而易舉地告訴他,明明不久前時濛還将這幅畫作為籌碼,視為威脅他的利器。
當時時濛說畫被藏在了安全的地方,還說“你找不到”,原來竟是藏在了這裏。
思及之前對《焰》的真實作者産生的懷疑,一種不合時宜的念頭伴随着隆隆的心跳,于此刻浮現在傅宣燎的腦海中。
更不合時宜的,傅宣燎想起時濛行事雖霸道,卻只要本該屬于他的東西,比如那條藍寶石項鏈,自己随口說不是給他的,他便不要了,連一眼都不多看。
而時濛曾對傅宣燎宣布,你是“我的”。
猛然抓住有價值的信息,顧不上先求證,傅宣燎即刻道:“我也在這艘船上,我也是你的。”
他說出這番話時未經猶豫,全憑本能,因而聽在時濛耳朵裏單薄又無力。
“你不是。”時濛低頭看向桌面的紙,“你一直都不是我的。”
只有這樣告訴自己,才可以不那麽難過。
所以連傅宣燎,他也不想要了。
最後的可能性宣告無效,一股莫大的被遺棄感籠罩而上,傅宣燎很長一段時間呆立原地。
可天色漸暗,外面風浪漸起,漲潮在即。傅宣燎只得草草收拾心情,另謀出路,趁時濛不注意從桌上摸走了彈簧刀,背過身去,試圖用并在一起的兩手将它掰開。
寄希望于時濛幫他解開是不可能了,如今來到海上,他已無處可跑,時濛綁着他,只是不讓他操縱漁船。
可傅宣燎怕時濛做傻事,必須占據主動權。
雖然時濛暫時還沒有做傻事的跡象,他在很認真地畫畫。
傅宣燎陷入沉默,時濛反而來了說話的興致,許是因為傅宣燎沒有湊過來偷看他畫畫,讓他心情大好。
他用閑聊般的語氣問:“你怎麽不問我,為什麽要跑?”
像是知道答案殘酷,傅宣燎閉口不言。
時濛又問:“那你知道,我為什麽把《焰》藏在這裏嗎?”
傅宣燎更是無法作答。
時濛也沒指望能聽到他的回答,自顧自接了話。
“不過那不重要。”時濛在紙上畫出一條彎曲弧線,唇角跟着微微翹起,“反正,它很快就不在這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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