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那個……要不我請你吧？”

穿上鞋後足有一米八五的張子翔站在電梯裏，像個小媳婦一樣忐忑不安地揪着自己袖子。他發現楊佳的辦法在這種時候是真的好使，手裏握着東西的話，能緩解很多緊張和壓力。

梁則正的眼睛本來看着的是電梯裏的樓層顯示數字。聽見張子翔的話，目光收回來，淡淡看他。

“我也不是有意的……這不是正好聽見了嘛。你連兒子都養不起？”

“沒有。”他說，“那是借口。”

“你真結婚了？”張子翔小心翼翼問。

“嗯。”

“你結婚真早，看你不像早戀的啊，相親？”

“大學校友。”

“你還玩股票啊？還是穩點好吧，那東西太危險，別真的上不起幼兒園。”

看梁則正的樣子，張子翔也判斷不出他知不知道自己在想辦法套他話。但他并沒有生氣，也沒有不耐煩：“我不玩股票，你聽見那句話說的是家族企業的股份。而且我兒子才兩歲，提前報名一年，明年才開始上。”他看着電梯到一層，又補充一句：“不可能上不起。”

張子翔跟他走出電梯，忍不住又問：“我跟你這待這麽久，怎麽不見他們回來？”

“不住這。”

“那你怎麽不去看他們啊？過年都不回去，他們不想你啊。”

這次梁則正并沒有立即回答。他沉默着走了将近半分鐘，說：“不如不回。”

張子翔立刻覺得自己問得太多，又産生了罪惡感。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也許大年三十那天晚上梁則正站在窗口，就是在想他家裏的這些事情。

梁則正不愛說話，兩個人在一起的模式就是張子翔一個人不停地說。但是此時，張子翔覺得梁則正肯定心裏亂，說多了怕是會更煩，就也跟着沉默下來。

六點多的時候，天早已黑透了。張子翔和梁則正走在飄雪的燈光下，一直想着梁則正也許不願意，但卻不受控制地逐漸展現在他面前的那些事。他想自己是不是介入他的生活太多了，以至于侵占了他的私人空間，他會不會總有一天感到他太過分太不識趣，把他趕走。他想着，便從後面看梁則正。這個人穿着黑色的短外套，在店鋪裏射出來的淺淡燈光下走着，雪在他身旁亂序飄舞。身形依舊是筆直的，就好像什麽都無法把他壓彎。像是張子翔想到過的那支鋼筆，像一棵樹。

A大沒有開學，上班的人卻已經回單位好幾天了。街道上人又變得很多，熙熙攘攘，有吃飯的，有剛下班的，還有一些前幾天就已經開學的學生。兩個人走在步行街上，這一段步行街不讓過車，有些小孩子在店與店之間來回奔跑。人聲嘈雜，所以剛感覺到騷亂的時候，張子翔并沒有在意。

過了半分鐘，人聲逐漸近了。是一個女聲在大喊着什麽，梁則正比張子翔回頭更快，腳步也站下了。張子翔也回過頭，他看見有一個人抱着包，撞開一對還沒明白狀況的情侶，一路挑着人與人間的空隙往這邊沖。後面有一個女人，穿着高跟鞋跑不了太快，氣喘籲籲地一邊喊，一邊追。

張子翔用了十幾秒才想清楚是怎麽回事，此時那個搶包的人已經跑得離他們很近了。因為前方人比較多，那個人離他們接近十米的時候就把路線向左偏移，跑在步行街中央。如果現在要過去截住那個人，有一定難度。

張子翔皺着眉，一邊計算那個人的前進軌跡一邊向步行街中央跑。他連續撞到好幾個人，甚至顧不上說對不起，時間卻已經趕不上了。就在這時，梁則正從斜前方沖了過去，正好堵在搶包的男人面前。

在張子翔眼裏，那個搶包的人像是突然絆在什麽東西上向前傾倒一樣，又像是跑着跑着順勢做了一個前滾翻。他無法形容，只知道那個人跑步前進和摔倒的這兩個過程銜接得特別流暢。梁則正壓低身體，那個人在他肩上從左滾到右，仰面朝天摔倒在地，手裏的包飛出去滑到路邊。人是向斜前方摔出去的，腳正好砸在兩個一起逛街的女性面前，那兩個人吓了一跳，下意識頓住腳，先是捂上了嘴，然後尖叫起來。整個過程不過幾秒時間。

張子翔驚訝過後忍不住爆笑起來，那個人在梁則正肩背上滾過去時候有一瞬間腳是沖着天的，兩人的姿勢像極了筋肉強打。他笑着往梁則正身邊跑，同時瞥了眼倒在地上的人。不知道梁則正剛才用的是什麽手法，那個搶包的人蜷在地上，一直沒有站起來。

“笑什麽？”梁則正站在原地，問。

張子翔剛才的沉重心情被沖淡了大半，笑得停不下來，一邊笑一邊跟梁則正說筋肉人。沒想到梁則正也知道筋肉強打，或許是腦補了剛才自己摔人的姿勢，竟然也淺淺笑了笑。

就在這時，包被搶的女人追了上來，先去路邊撿起自己的包，然後到兩人身邊說謝謝。騎着車的巡警此時也趕到了，把地上那個人拉起來。那人被架起來，捏着自己一邊肩膀，身子扭得像根麻花。

梁則正走過去與巡警說了幾句話，接着帶張子翔回到街邊繼續向前走。張子翔想到梁則正剛才那個淺笑，順着杆向上爬，問：“你剛才拿什麽摔的他？一下摔那麽狠。”

“合氣道。”梁則正說，“針對關節。”

男孩子大都喜歡武術，但真正去學的人很少。要學到能實戰的地步需要很久，能堅持到這一地步的更少。張子翔又問：“你去日本時候學的？”

“在國內就開始學了。以前被人綁架過一次，後來學了防身。去日本之後又繼續學了一段時間。”梁則正淡淡答，随後深深喘了口氣，像是才感到劇烈運動後呼吸不均，“扔下時間長了，現在都有點生疏了。剛才……”他頓了下，似乎吞回去半句，面無表情道：“下手有點重。”

張子翔看他那樣子怎麽也不像生疏了，而且那哪是下手有點重，看那男人的站姿，估計胳膊差點被梁則正擰下來。今天自己探聽了太多隐私，也不好問他為什麽被綁架，便說：“難怪你安全意識這麽強。平安夜那天說送我回學校，我那時候還想萬一碰到壞人還得我保護你。”

他想想，又說：“但是學了這個也沒有太大用吧。碰到三個以上的人就打不過了。”

梁則正瞥了他一眼：“我全盛時期可以打七個。”

兩人此時正路過一家藥店，玻璃窗裏射出來的白光映照下，梁則正的眼睛特別黑，黑得反光。張子翔吓了一跳：“我沒小看你啊！你要揍我？”

“用暴力手段解決問題是最無能的一種表現。”

眼見梁則正又要開始說教，張子翔忙轉移話題：“你去日本為什麽又學？”

“我住的那邊有點亂。”

“所以網上說得對，他們真的仇視中國人？”

“不，大部分日本人還是比較友善的。年輕人沒有你想象的那樣看重政治，活得比較現實。他們對一個人友善與否，通常不是因為國籍，看的主要是外形和經濟能力。我在經濟上不比他們差，所以也沒受過明面上的歧視。打工時也是，前輩們會盡力教。”

梁則正說話的時候，張子翔就盯着他看。這個人明明看上去沒比他大多少，閱歷卻比他想象中要豐富得多。似乎想到了什麽事情，他說話的時候微微眯着眼睛，雪落在他的圍巾上，晶晶亮亮。

“而且總體來說，日本人比較守規矩。當時我家下面的馬路上深夜總有些年輕的暴走族飙車，幾乎都躲着行人，也不會超速。許多小混混會在加油站打工，一旦穿上制服，就會變得很有禮貌。這一點比較不可思議。”

“哦。”

“想了解一個國家一個民族，需要你自己用眼睛去看。一個人想要成熟，首先要學會獨立思考，有自己的辨別能力，不要人雲亦雲。”

“梁哥，你又給我上課。”

梁則正微微一愣，過了幾秒才答：“抱歉，習慣了。”

“算了，我也挺喜歡。”張子翔笑呵呵地說，“一直沒告訴你吧，其實我可崇拜你了。我覺得你什麽都會，什麽都行，要是我像你這樣，我爸肯定樂得睡不着。”

梁則正又沉默了一陣。然後，看一眼張子翔，說出一句聽着并不像是出于禮貌的謙虛之言：“不。其實我很多地方不如你。”

那一天的後來，張子翔一直避免說太多話，頗有點小心翼翼。梁則正卻與平時不大一樣，答話時并不用平常經常使用的“嗯”，而是很多時候都會回答好幾句。吃完晚飯回家，張子翔要先上樓拿書包。梁則正家的樓，想要坐電梯的話，先要從樓道口走到短臺階那裏，上幾個小臺階，然後再直走到電梯。

梁則正說：“我小時候回家，總是想要趕在樓道門關上之前至少上一個臺階。後來長大些，就想要上三個。有時候手裏拿的套餐湯都會晃出來。”

張子翔想象着小時候的梁則正拉開樓道門就往樓梯那邊跑的樣子覺得好笑，随口問：“拿着飯的時候就別跑了呗。沒人給你做飯啊？”

“沒有。我初中開始就一個人住在這。”

張子翔一驚。他猛擡頭去看梁則正，對方的表情卻是淺淺淡淡的，像是在說很平常的一件事。那個瞬間，他突然想起了半年前在醫院裏梁則正說起他媽媽，又想起那句似乎含義很深的話。最後想起的是梁則正站在窗口，望着窗外時的背影。

張子翔十歲那年媽媽因車禍去世之後，他老爸再也不開車，他也開始對車深惡痛絕。可是他心裏知道，家裏親戚都住得遠，老爸年紀也漸漸大了。無論是去超市，去菜市場，或是應付如上次急性闌尾炎般的突發事件，都是有輛車方便。

或許梁則正說的是對的。人總要學着從陰影裏走出來。

“梁哥。”

“嗯。”

“暑假我想學車，你有空的話，當教練帶我上上路呗？”

電梯正在下樓，最後梁則正身邊的數字變成了一個單單薄薄的一。他看着張子翔，淡而平靜：“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