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琥珀

午夜時分, 被啜泣聲驚醒的中原中也猛地坐直了身子。他稍微活動了一下血流不暢的雙腿,借着昏暗的燈光将視線投向不遠處的鼓包。

‘不、不要過來……’

‘會死……’

‘師、師兄,我殺人了……’

中原中也起身走向折疊椅, 唯一的床被人霸占了, 他只能靠着牆補眠。前半夜小孩高燒反反複複, 就着葡萄糖沖劑喂了兩次藥才終于退燒。

這是做噩夢了?

中原中也掀起被子的一角,蜷縮成一團的小不點哆哆嗦嗦地抽泣着。聯想起自己第一次殺人後的毫無實感,待回過神來右手已經貼上了對方緊閉的雙眼。

深陷噩夢的千裏無意識地蹭了蹭溫暖的掌心,像只無家可歸的流浪小貓。

不多時,顫抖停止了。中原中也暗自松了口氣, 又安撫性地揉了揉小孩的頭。将手收回時, 不出意外地沾上了一抹水漬。

心頭的大石剛落下不久, 斷斷續續夢呓再次響起。

“別看……”

“我、我不是……不是怪物。”

“嗚嗚……”

“醫生,我好痛……”

中原中也按了按眉心,脫去外衣跟小孩擠在了一起。嘴裏念叨着‘麻煩的家夥’,動作卻顯露出幾分小心翼翼。

之後又折騰了半晌, 神社重歸寧靜。懷裏突然多了個活生生的抱枕,極度缺覺的中原中也依然很快進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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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與亮橘彼此纏繞,逐漸同步的心跳聲驅散了經久不散的陰雲。

//////

晨光熹微, 山林間傳來此起彼伏的鳥雀啼鳴。率先醒來的中原中也伸手探向小孩的額頭,确認溫度正常後才悄悄收了回去。然而下一秒,精神得以恢複的千裏緩緩睜開了雙眼。視線交彙之際, 相擁而眠的兩人同時陷入了呆滞。

……這家夥睫毛好長啊。

中原中也如是想。

……真的被看到了, 怎麽辦?!

千裏小臉煞白,心髒噗通噗通狂跳。

半分鐘的沉默過後, 中原中也神色自然地放開‘抱枕’, 穿上外套轉身離開了拜殿。洗漱完他将擱置一旁的木勺裝滿水, 準備給小孩擦臉用。

去而複返,毫不意外地看到了被子中間的鼓包。中原中也面無表情地把人揪出來,打濕毛巾再糊到對方臉上。

好冰!

不敢出聲的千裏吸了吸鼻子,等毛巾拿遠他又立刻鑽回了被窩。

中原中也從木箱翻出面包跟飲用水,等解決完早餐再次逼近試圖抵抗的小鬼。“你是自己出來,還是我把你拎出來。”

“……我、我不餓。”千裏小聲地嗫嚅道,話音剛落就被不争氣的肚子出賣了。緊接着屋內響起一聲不含惡意的嗤笑,耳尖傳來的熱意讓他把整張臉悶在了被子裏。

“我、我——”

中原中也抛接着面包袋,漫不經心地開口道:“還想不想回家?擂缽街可養不出你這種嬌氣包。”

“我不是……”嬌氣包。

“啧,淋個雨就生病,麻煩死了。”

千裏:QAQ

“等你感冒好了,我送你回家。現在給我把早餐吃了,還有藥。”

“……”

“又不是沒看過,不許哭。”

在中原中也耐心告罄之際,鼓包總算有了動靜。小孩一會兒往外挪,一會兒又退了回去,反反複複好幾次。然後光線大亮,被子沒了。

千裏呆呆地擡頭,給他帶來安全感的遮擋物‘飛’去了不遠處的供桌。旋即眼前驀地一暗,一塊方形面包堵住了他的嘴。

“吃。”

“……”

頂着威脅性十足的眼神,千裏抱住膝蓋拼命咀嚼。兩塊面包下肚,饑餓感得以緩解。緊接着缺了一個口的水杯被遞到嘴邊,還有兩枚白色的藥丸。

認清現實的千裏乖乖喝水吃藥,結束投喂的中原中也順手把被子還給了他。

“……謝謝。”

“睡吧,我就在旁邊。”

藥效很快發作,精神萎靡的千裏慢吞吞地躺下。當他習以為常地把腦袋鑽進被子,不遠處立刻投來一道存在感極強的視線。

遲疑片刻,他戰戰兢兢地背過身,勉強露出半個頭。果不其然,恍若實質的目光頓時消失。

千裏:QAQ

這一覺睡到了下午,再次醒來屋外飄起了毛毛細雨。千裏眨巴着疲倦的雙眼,哭太多的結果就是眼睛又澀又疼。他好像做了個夢,不吓人的那種。

聽到旁邊傳出的動靜,坐在蒲團上自學的中原中也從書本裏擡起了頭。“醒了?”

千裏怔了怔,瞳孔中清晰地倒映出另一人的身影。他、他好像又回到原位了?!

中原中也只一眼便洞穿了小孩內心的想法,于是狀若随意地将視線放回手中的書本。“餓不餓?”

“……不餓。”千裏小聲回答道,這次是真的不餓。

中原中也點頭表示知道了,繼續抄寫新的生字。

大氣不敢出一聲的千裏小心翼翼往被子裏挪,每隔幾秒便悄悄瞥一眼不遠處的橘發男孩。事實上中原中也只是擔心他在睡覺期間憋死自己,清醒狀态也就無所謂了。對此一無所知的千裏像只受驚的兔子似的,磨蹭半天白色的小腦袋才消失不見。

纏滿繃帶的手指散發出刺鼻的藥香味,過了一日鈍痛感減輕了不少。這些天發生的一切仍歷歷在目,精神、身體兩方面都有所好轉的千裏在黑暗中感覺到了些許安心。

他原本和監護人一起住在橫濱郊外的一棟民居,三天前對方接到一個不容拒絕的護衛任務,需要前往隔海相望的另一個國家。路途太過遙遠,同時還需要應付層出不窮的暗殺者。

考慮再三監護人決定把千裏留在橫濱,委托相熟的鄰居代為照看。井上太太為人和藹,更何況提供一個小孩的一日三餐,一點也不麻煩。

第一天相安無事,第二天卻發生了意外。

生物鐘再次颠倒的千裏沒能起床給送早餐的井上太太開門,由于擔心小孩的狀況,井上太太找來備用鑰匙。接下來她在一樓的卧室裏看到了沒有任何僞裝的千裏,餐盤滑落在地發出一聲巨響。白子……難怪以前進進出出都披着鬥篷。聯想到某種可能,厭惡感油然而生。

被吵醒的千裏從大人眼中接收到某種熟悉的情緒,他沉默着躲進了浴室。匆匆離去的井上太太罵罵咧咧回了家,留下小孩一人守着安靜的房子。

哭得眼角通紅的千裏戴好口罩跟隐形眼鏡,穿上整齊疊在床頭的鬥篷走出了家門。在距離烘琣店不到兩百米的地方,迎面而來的面包車陡然停在了路邊。車門一開,一個身材魁梧的壯漢動作迅速地撈起小孩就走。

遭遇綁架的千裏被帶到了擂缽街,他不哭不鬧的表現反而引起了這個團夥的注意。領頭的那人試圖取下他的鬥篷,孩童拼盡全力的抵抗自然比不過身強體壯的成年人。白發紅眼的白子在外界飽受争議,對人販子來說卻是不可多得的上等品,必須好吃好喝供着,連關押的地方都是單獨準備好的集裝箱。

千裏并沒有第一時間逃走,這夥人晚上根本不睡覺。直到翌日黎明時分,趁着換崗他才使用異能溜出了集裝箱。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喚醒‘寶石之國’的能力,幸運的是無法控制的力量終于眷顧了自己的主人。

雖然成功逃離擂缽街,但也引來了兩名追兵。

接下來便是暴雨中的追逐,以及……他殺了人。

眼前浮現出那兩張臨死前扭曲的臉孔,千裏顫抖着抱緊自己,眼淚止不住地落在了棉被上。他緊咬着下唇不敢哭出聲,自喉嚨深處翻湧而上的血腥味濃烈得令人作嘔。就在他即将被負面情緒吞沒之際,黑暗中照進了一道刺眼的白光。

“果然在哭啊,嬌氣包。”中原中也懶洋洋地掀了掀眼皮,伸出的右手在小孩臉上戳出一個小窩。“你怎麽那麽愛哭?”

千裏愣了許久才如夢初醒般往後挪,被淚水浸濕的紅瞳愈發清透。“……對、對不起。”

“啧。”中原中也直接往折疊椅上一坐,不安分的手指繼續戳着軟乎乎的小兔子。“你幾歲?”

千裏保持跪坐的姿勢,小聲地回答道:“八歲。”

“我十歲,所以你要聽我的話。”

“……”

“不許哭,聽到沒?”

“知、知道了。”

“我出去一趟,別亂跑,回來給你換藥。”

說完中原中也便急匆匆地離開了,順便帶上了以前黑吃黑搜刮到的幾張萬元大鈔。

他很少離開神社,從不輕易踏足正常的人類社會。曾因為好奇外面的人是怎麽生活的,去過兩次數公裏外的商業街。那些有家長牽着的小孩會向父母撒嬌,然後便能得到甜甜的糕點跟冰淇淋。他嘗過一次,太膩了。

半小時後,去而複返的中原中也手裏多了兩盒散發着誘人香氣的蛋糕。

然而,神社裏空無一人。沒有戰鬥痕跡,巫女服疊好放在了被子上。

“啧,走了也好,麻煩死了。”

丢下包裝盒,中原中也賭氣般踢了一腳搖搖欲墜的木門。小孩應該是被人接走了,從衣着就能判斷出對方家境不錯。随身帶着手/槍,估計背景比較特殊。

對了,手/槍……

中原中也從口袋裏拿出那把銀色的勃朗寧M1906,光潔的槍身反射出一雙透着少許失落的藍眼睛。

//////

“別生氣啦,千裏。”身穿白大褂的青年好脾氣地站在病床前勸哄着,旁邊的櫃子上放着幾把血跡斑斑的手術刀。

“等你傷好了可以去找他玩哦,我保證不攔着你。”

“真的嗎?”千裏慢吞吞地轉過身,被重新包紮過的雙手多了幾個惡趣味的蝴蝶結。“我真的可以去找他?”

“當然。”森鷗外笑眯眯地揉了揉千裏的發頂,如果不是遭遇各方勢力聯合追殺導致自顧不暇,得到消息的當晚他會第一時間把人救回來。

住在神社的橘發男孩算是意外之喜,年齡相當又不介意小孩的特殊……唔,等會兒要跟某監護人聊聊人生了。

森鷗外拖過旁邊的轉椅,幽紫色的瞳孔閃過一絲狡黠。“看來你很喜歡這個新朋友啊。”

“我答應過等他回來,他肯定會生氣的。”千裏沮喪地蹭了蹭枕頭,高漲的情緒瞬間低落下來。

“那下次去的時候好好跟人道歉吧。”森鷗外如是道。

半個月後,外出歸來的中原中也在神社的屋檐下見到了不告而別的小孩。礙眼的鬥篷消失了,懷裏抱着一束潔白的百合花。他目不斜視地走進拜殿,等了半天也沒見人跟進來,于是他只好又折回去。

“不許哭。”

千裏吸了吸鼻子,強忍着不讓淚水掉下來。“我、我沒哭。”

啧,麻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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