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那份檢讨
看着房間裏的擺設,林峰有些驚訝,狹小的封閉房間裏只有一張床和一張書桌,書桌上面的臺燈還亮着,與窗外的黝黑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他站起身,手指從書桌上劃過,木制的桌面帶來粗糙的手感。
視線穿過上了護欄的窗戶,外面的路燈揮發着昏黃的光澤,平滑的水泥路面上映着燈光,一對巡邏的士兵正在走過。
深刻在記憶裏的畫面,卻有些不再一樣了。
記得左邊的那個花壇在好幾年前就已經重修,換成了大壇子樣兒的白石花壇,上面種滿了姹紫嫣紅的花朵,每隔兩個月就能看到換了一種顏色,但是現在……
林峰凝目看去,他确定自己沒有看錯。
那個花壇還是用水泥塊圍出來的老式花壇,而且視線的盡頭可以看到一個很大的豁口,那是他16歲的時候開着車撞上去的,那之後他老爸狠狠訓了他一頓,要不是趙叔在旁邊勸着,将事情往自己身上攬,否則那天絕對要被關禁閉。
想到禁閉,林峰突然轉頭看向了身後。
狹小的房間,單一的擺設,一張書桌,一張床,熟悉的畫面,床上是藍白格子的床單,而桌子上面,自己支撐的雙手之間正擺放着一本信簽紙。
信簽紙上面寫了個開頭,悔過書。
我錯了。
在深刻的自我分析後,将前因後果回想後,我錯了。
我不因該利用自己的身份拉幫結派,不應該任由三海他們欺負人,毆打譚海亮,卻不出手阻止。
我……
空白的大半篇紙,表現出後面還有很多的話沒有寫完。
空蕩蕩的白紙卻讓林峰的思緒飄散,找不到南北,有些東西抓住了,卻只留下一個尾巴,在大腦裏反複的飄蕩着。
恍惚間,記憶在腦海裏蘇醒。
那是一個灼熱的午後。
一個少年站在走廊上,外面是藍得發白的天空,站在他的面前,閃着淚光的眼裏滿是憤怒。
少年指着自己的鼻子大罵,“你們哪裏高人一等了?不就是有個有權的老爸嗎?憑什麽說我,說我孬種!?”
三海跳出來,在少年的腦袋上狠狠的打一下,“你讀好你的書就是了,唧唧歪歪的什麽,就你那小雞子樣還想去當兵?怎麽死的你都不知道。”
“我當兵怎麽了?你們是太子爺就看不起別人是不是?老子要是有個有權的老爸,我他媽就不當兵了?我辛辛苦苦鍛煉體能,成天到晚的跟訓,我不就是成績不好嗎?不就是體能不夠嗎?但是我去軍校又礙着你們什麽事了!?”
沒什麽,只是你适合找個辦公室,幹份文職工作,幹幹淨淨的,當兵不适合你,我是為你好。
他還記得那時候的自己是這麽想的,但是卻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被少年的拳頭給澆熄。
或許是因為自己不屑而同情的眼神吧,點燃了少年在失控邊緣的怒火。
他看到少年撲向自己,卻被三海擡手輕易的攔下,狠狠的打倒在地,倒在地上的少年不依不饒的叫罵着,那些不幹淨的語句讓本來脾氣就火爆,染上軍人彪悍氣息的三海徹底暴怒,将小華叫上一起圍毆。
那時候的自己還謹記着不要因為高幹子弟的原因而欺壓別人,只是默默的袖手旁觀,卻不開聲阻止。
林峰默默的拿起信簽紙,看着地下的空白頁面,腦袋裏不期然的浮現了一行字。
……
在今天以前,我從不知道自己的一個簡單的決定就會傷害到別人,或許,我知道,但是我卻默許了這種優越感在心裏滋生,由而照成了這樣的後果。
林峰猛的站直身體,走到門邊大力的敲打起了房門。
“咚咚”的巨大聲響像是直接砸在他的心髒上,幾乎從嗓子眼兒裏跳躍出來。
他想起了。
這樣的情景,這樣的畫面,是在他17歲的時候,在那樣的沖突後卻滿心不甘的寫下一篇違心的悔過書的時間。
而他現在已經32歲了。
敲打在房門上的手黝黑粗糙,骨節突出,充滿了力量,絕不是他因為長期坐在辦公室裏而變得圓潤白皙的手。
林峰發現自己的喉嚨幹渴苦澀,肺部吸不進空氣,所有的聲音都被掐在喉嚨眼兒裏發不出來。
全身所有的力量都被抽走,只有那只不斷敲打的拳頭還留下些許的感覺。
肉與鐵板撞擊在一起,傳來陣陣的疼痛。
“想明白了嗎?”門外飄忽的傳來父親的聲音,壓低的聲線緩慢的吐着字,帶着他向來難以抗拒的威嚴。
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什麽?
爸,我這是在哪裏,我為什麽會在這裏。
他想大吼出聲,卻發不出聲音,急促跳動的心髒最後直接堵在了喉嚨處,不上不上,他極力的掙紮,最終只傳來一聲撕裂的聲音,“爸……”開門,告訴我,這是怎麽回事?
門外久久的沒有傳來聲音,父親想必已經走遠。
他将額頭抵在冰冷的鐵門上,強制自己冷靜下來。
“咚咚。”門外傳來兩聲輕響。
林峰精神一震,大睜的眼似乎想要穿透門板看到那邊的人。
“小峰,別鬧了,你爸正在氣頭上,明天把悔過書拿出來,态度好點兒,啊。”
母親溫柔熟悉的聲音讓他心安,握緊的拳頭抵在門上,努力的深呼吸,開口,“媽,放我出去。”這次确實發出了聲音。
“你爸的脾氣你還不知道?別折騰了,靜下心來反省就好。”
“不是,媽,你放我出去,我想見見你。”聽出母親有離開的意思,林峰急忙叫了出來。
母親的聲音帶着笑,“傻小子,明天媽來叫你出來起床。”
等了一會兒,外面再沒有聲音,林峰知道,他母親也離開了。
也是,父親對自己的每一次懲罰,他的母親總是全力的支持着,雖然也會心疼,但是從來不會維護自己,之于母親而言,她得丈夫,永遠是對的。
林峰轉過身,靠在了門上,緩緩的蹲下,手指插入發隙緊緊的揪住,頭皮傳來陣陣的疼痛,一雙眼裏布滿了血絲。
視線的盡頭,是床底下的便盆,裏面還陳放着他15年前的尿。
媽的。
林峰有些明白了。
自己根本就是回到了15年前。
只是自己到底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不知道,他真的想不出。
但是,這就是事實。
當結果已經出來的時候,過程其實已經不再重要。
林峰吸了口氣,努力撐起自己幾乎脫力的身體,慢慢走到床邊,拿過那張紙看了又看。
悔過書,他真的會寫,當了那麽多年的文職幹部,一張張的總結、計劃、報告從自己手裏寫出,只是悔過書卻實在是陌生了。
自從選訓被刷下來之後,他那身為少将的父親就将他送出了國,再回來便在軍隊裏尋了個清閑的文職工作,放牛吃草的沒再讓他寫過任何的悔過書。
如今,他的抽屜裏,日記皮殼的夾層裏還放着一張檢讨,一張沒有給出去的,他最悔恨最用心最真誠的檢讨。
他還記得裏面的內容,歷歷在目……
檢讨
我錯了。
在深刻的自我檢讨後,将前因後果回想後,我錯了。
我不應該因為別人的想法便否認自己的存在。更不應該因為自己的出身而否認自己曾經做出的努力。我應該鞏固自己的信念并堅決的執行,相信自己的信仰并為之努力。
可是,我卻因為自己的自滿和對未來人生的誤想,而錯過了心裏最深的期盼。
當看着窗外平靜無波的景色,當那些代表軍人熱血和信念的演習報告從眼前滑落時,我才知道,原來這裏從來不是我想要得,從來不是。
我承認,我被擊潰了,我被自己的草率言行和荒謬天真的想法而摧毀,我失去了從小到大的夢想,讓它們從指間滑落,消失無蹤。
我回憶着那些熱血沸騰的日子,那些身體力行并令行禁止的日子,那些戰友,那些同伴,那些一起度過的時光。
我的悔恨,已經讓我崩潰。
後面,還有很多很多的話,卻被淚花畫花,再不能看。
可是如今,單單是這麽想着,林峰就能夠回憶出那時候的懊惱和悲傷。
身體的力量被抽去,他倒在床上,擡手遮住了自己的眼,手臂上的濕潤灼熱的燙手。
這些早已遠去的記憶,如今被驟然翻出,依舊讓他無法承受。
或許。
恍惚中,他想。
這或許是一個機會,修補錯誤的機會。
那些本來已經過去的記憶,或許能夠再次經過自己的手導上正軌。
林峰的手臂在臉上狠狠擦拭,彈身而起,拉開椅子便坐在了桌前。
一個個清秀的字跡躍然于紙上,将所有的歉意真誠的寫出。
當錯過了那些夢想的時候才知道,自己曾經的作為有多麽的可惡,常年的磨砺,早已打磨掉了他的棱角,高傲的心氣也因為不順的人生而磨平。
他有什麽權利阻止別人去實現自己的夢想,哪怕不适合,也不是自己能夠決斷的,每個人都需要機會,也需要時間去證明,他那高人一等的優勢,到底憑什麽存在?
就是因為有個好爸嗎?可是安逸的生活從來不是自己想要的,他需要更加激情的人生才能夠證明自己的存在。
當洋洋灑灑的一片悔過書寫出來的時候,林峰不禁苦笑。
看起來辦公室坐得多也不是沒有好處的,這一手漂亮的字與前面的開章實在是高了數個段數啊。
苦惱了一會兒,幹脆又重抄了一遍。
還好有個對比的,不然他實在不知道15年前的自己鋼筆字有這麽差。
修改過後,雖然依舊透露出字行間的秀麗,卻已經差了不少。
最後一個字落下,林峰潇灑的将紙張扯下,舉起來透過臺燈看了一眼,擡指輕彈,露出了一臉的笑。
無論是什麽原因讓自己重新回到15年前,但是這樣很好,真的很好。
将信簽紙端正的擺好,林峰站起身甩了甩胳膊。
看着灰黑的水泥地面躍躍欲試。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他想去的地方可不是以自己此刻的體能能夠勝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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