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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茫然無神,正是個失了心,丢了魂的模樣。

慕容麟見了不覺一怔,一怔過後,低聲道,“真那麽想知道過去的事嗎?不怕知道了,晚上睡不着覺?”

說話間,前塵往事,排山倒海,呼嘯而至,徹底地引爆了他的怒火,“想知道自己是誰?”慕容麟笑了一下,“好,朕成全你。聽好了。”

他緊盯着姚葭慘白的臉,像老鷹盯着爪下的獵物,“你,是個不安于室,不守婦道的女人。因為你,許多無辜之人,平白地失了性命;因為你,朕,差點命喪奸人之手。如何,滿意了?”

說到這裏,他原本極冷的聲音,變得激憤,“你以為自己是誰?拿死吓唬朕!你以為你死了,朕會難過?你作夢!朕告訴你,你死了,朕,一絲一毫,都不會難過,一滴眼淚,都不會掉。朕後宮佳麗無數,不缺你一個。”表面上,這些話是說給姚葭聽的,然而,更多的,他是在說給自己聽。

姚葭看着慕容麟,頸間和手上的傷口撕撕拉拉地疼着,凝然直視慕容麟的雙眼,她的心,空蕩蕩地很平靜。

這平靜傳遞到臉上,就成了個麻木不仁的表情。她的麻木不仁,徹底引發了慕容麟的怒火,“你想死,是嗎?好,好,”他連連點頭,左顧右盼,四下搜索,“朕成全你!”

一眼瞅見東窗小榻上的針線笸籮,甩開姚葭,慕容麟幾步走過去,從笸籮裏扒拉出一把剪刀,攥在手裏,又幾步走回來,一把又将姚葭扯了起來,“給,你不是想死嗎?拿住了!”他把剪刀拍在姚葭手裏,“抹脖子,還是剪腕子,都随你!”

慕容麟眼都紅了,“動手啊!快點!”

他不信。不信,姚葭敢當着他的面,再自戕一次。

他失算了。

就見姚葭眨了下眼,慢慢地低下頭,去看手中的剪子,然後又擡起頭望向了他,和他對視片刻後,忽爾一笑,猛地擡起手,剪子尖朝裏,朝自己的脖子紮去。

慕容麟驚得一努眼珠子,劈手去奪剪子。

說來也奇,一夜粒米未進的姚葭,此時忽然變得力大無窮,一時之間,竟奪不下來。

不過,姚葭到底還是敵不過慕容麟,很快,握着剪刀的手指頭,一根根,被慕容麟掰離了剪子,眼瞅着,剪子就要脫手。

姚葭急了,一低頭,張口咬住慕容麟的手。

慕容麟痛得一皺眉,然而,不躲不閃,生生地硬挺着,就是不松手。

真的那麽不堪嗎?自己,真的象慕容麟說得那麽不堪嗎?一邊狠咬着慕容麟的手不放,姚葭一邊悲傷自問,直到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在嘴裏彌漫開來。

一怔之下,她下意識地一張嘴,慕容麟也乘此時機,帶着剪刀,作了大撤退。

随意地把剪子往身後一撇,慕容麟低頭去看自己的手。右手虎口處,赫然兩排清晰的牙印。鮮血,順着牙印處,緩緩地滲出來,再一一绺。

雪白的皮膚,殷紅的血,兩相映襯,份外刺目。

呆呆地望着不斷往外冒血的傷口,慕容麟覺着有一份疼痛,順着傷口,經過了胳膊,游蹿進了心裏。于是,他的心,也一跳一跳地疼了起來。

慕容麟望着傷口發呆,姚葭也跟怔怔地跟着他一起望。

室內,陡然陷入了一份微涼的寧靜,先前被忽略了的燕呢聲,重新又傳進了兩個人的耳朵裏,聽上去,有點溫馨的感覺。只是,這溫馨,溫馨得不大純粹,其間,還帶了點苦澀的味道。

在這份不大純粹的溫馨中,慕容麟擡眼望向姚葭,恰好此時,姚葭也正擡眼去看他。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不期而遇,誰也沒有閃躲,而是靜靜地望着對方。

慕容麟望着面前的女人,黑亮如漆的長發,淩亂地裹襯出一張白皙如玉的鵝蛋臉。臉上,五官傾城,最讓人心動神牽的是眉眼之間,那一抹超越凡俗的靈氣。

無聲地凝望着這張傾城絕世的臉,慕容麟的腦中,湧出另一幅畫面,一幅慘絕人寰的畫面,雖非親見,但他可以想見當時情景——他的外祖,他的舅父,他的親族們,在閃閃的刀光下,命喪黃泉。

他的氣息,因為這幅畫面,重新紊亂。眸光微閃間,毫無預兆地一揚手,“啪”的一聲,一記耳光,清脆響亮地落在姚葭的臉上。

姚葭登時順着這股力道撲倒在榻上,頭發淩亂地遮住了整張臉和上半身。

居高臨下地望着一動不動的姚葭,慕容麟不斷地作着深呼吸,讓自己平靜下來。

他打她,不是因為她咬了自己,而是因為害怕,怕自己出手不及,姚葭真的死在自己面前。除了怕,還有怨,他怨姚葭,對于前塵,過份地執着。

他和她的過去,有歡笑有甜蜜,只不過那些歡笑和甜蜜,全部構建在欺騙之上,除此之外,還有一千三百條人命,沉甸甸地壓在上面。

過了一會兒,感覺自己的氣息和心情還算穩定了,重新開了口,“朕很恨你,有時,恨不能殺了你。”他沒說,在恨的同時,依然控制不住地愛着她。

榻上的身體,在他說出這句話後,微微抖了一下。

慕容麟冷眼看着,“你好自為之,若敢再生妄念,別怪朕到時不客氣。”

說完,他一轉身,走了出去。

不大功夫,芸香進來了,先是把姚葭扶了起來,然後,低聲靜氣地跟姚葭說了一句話——慕容麟臨走前,要她代為轉達的。

姚葭聽了,微一閃眼。

叽叽啾啾,小燕子在窗外不斷地呢喃着。

一滴眼淚,順着她的眼角,“倏”的一下,滑了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第十回 暴室

第二天一早,一道诏旨發到慶春宮,姚葭進了暴室。

暴室,位于燕宮西角的掖庭之中,歸掖庭令管理。暴,暴曬也。暴室,本是後宮織布,染布,曬布的地方。

後來,宮中的女子,無論宮人還是後妃,若犯了輕罪,全都關在這裏,一邊勞作,一邊反省。若是犯了重罪,罪不至死的,送去乾安城外的金墉城,也叫長寧宮,這主要是針對嫔妃而言;罪大惡極,不可饒恕的,無論嫔妃還是宮人,一律送入宮內的永寂院,直接給個痛快。

昨天,從慶春宮出來,回乾元宮的路上,慕容麟碰到了崇訓宮的內侍。該內侍滿頭大汗,氣喘籲籲,見了慕容麟,緊喘了幾口氣,這才呼哧帶喘地告訴慕容麟,大事不好了,陸太妃昏過去了。

陸太妃在慕容麟走後,盤腿坐在榻上,一邊“啪啪”地拍着榻板,一邊鼻涕一把淚一把地痛罵不休,先罵慕容麟,再罵姚葭,然後兩人一塊罵。罵到最後,一口氣沒接上來,兩眼一翻,背過氣去。

慕容麟趕忙又折回崇訓宮,二番去看陸太妃。

他到崇訓宮時,陸太妃已經醒了,見他回來了,陸太妃又一翻身,給了他個後背。

慕容麟沒辦法了,對着陸太妃的後背許諾,明天下旨,把姚葭打入暴室一個月,作為對她“攪擾”陸太妃芳辰宴的懲罰。

然後,姚葭就進了暴室。

華光宮中,燈燭通明,宜人的夜風透過碧紗窗不請自入,啾啾的蟲鳴,馥郁的花香,清新的草氣,随着清徐的夜風,在趙貴嫔典雅的寝室中從流飄蕩,任意東西。

慕容麟懶懶地斜倚在七寶榻上,前方,嬌欺楚女的趙貴嫔正在彈筝歌唱。但見一雙纖纖素手在架钿筝之上揉來撫去,櫻唇輕啓,便有那宛轉之聲,從中溢出,好似林莺呖呖,又如山溪泠泠,端的十分悅耳。

慕容麟一手支頭,沒滋沒味地聽着。

他承認趙貴嫔确實不錯,發自內心地承認。長得好,性情好,筝彈得好,曲兒唱得好,哪哪都挺好。

最好的是,她長得像姚葭。

不過,再像也只是“像”,而不是“是”。她不是姚葭,沒有人是姚葭,這世間,只有一個姚葭,無可取代。

在那一場天翻地覆前,他對姚葭的感情很單純,只有愛。經過了那一場天翻地覆,他的感情,也随之發生了變化,除了原來的愛,又多加了一樣東西——恨。

是,他還愛着姚葭,可是,在愛的同時,他也恨她,很恨。

他的愛和他的恨,仿如那水與面——水裏滲進面,面裏溶了水,揉來滾去,最後變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作不成純粹的水,純粹的面。

他為自己的感情感到悲哀,然而,他對自己無能為力。

這世間最讓人無能為力的,大概就是自己的感情。無論你是高高在上的帝王,還是卑微平凡的市井小民,都一樣。

慕容麟人在華光宮中坐,一顆心,卻是早已飛去了暴室。

如果不是為了平息陸太妃的怒氣,他根本不會降旨,把姚葭打入暴室。暴室是個什麽地方,雖未親身去過,總是聽說過的。

宣旨官去慶春宮宣旨時,他已派陳弘前去暴室打點,要陳弘告訴掖庭令,好生照應着姚葭,不許給她累活幹,不許刁難她,不許任何人刁難她。

居所,飲食不用太好,但也要說得過去。

把眼睛放亮點,有什麽風吹草動,趕緊跟他報告,要是姚葭有任何閃失,小心脖子上吃飯的家夥。

眼睛盯着彈筝的趙貴嫔,慕容麟的腦子裏,想的卻是姚葭。

據掖庭令彙報,入暴室十一日來,姚葭一直很平靜,不哭不鬧,不言不笑,每日就只是坐在織機前面,頭不擡眼不睜地織布,幾乎快到了廢寝忘食的地步。

慕容麟和掖庭令,都沒有給姚葭交派活計,讓姚葭從早忙到晚的,是陸太妃。

姚葭前腳剛進暴室,陸太妃後腳就命人來派活計了。來人指名道姓,要姚葭在半月內,織出二十匹生絹來,而且特別強調,不許任何人幫忙,這二十匹絹,必須由姚葭自己一力完成。

當天,掖庭令就把這一情況,向慕容麟作了彙報。慕容麟聽了,未作任何表示。他明白,這是陸太妃在有意刁難姚葭。

一匹等于十丈,半月之內,以一人之力,是無論如何也織不出這二十匹絹的。

織不出就織不出,還有他呢,到時,他必不會讓陸太妃為難姚葭就是。至于現在,且讓姚葭先織着,反正閑着也是閑着,權當是給她解悶,打發時光了。

他記得姚葭的脖子受了傷,卻實實在在地忘了,姚葭的手,同樣也受了傷。他忘了,旁人也沒提醒他。

直到今天,掖庭令來跟他說,姚葭的手好像化膿了,他這才猛然想起。

心痛之餘,他命掖庭令傳他口谕,要姚葭安心靜養,不必再管崇訓宮的活計。

不知她現在如何?慕容麟暗嘆了口氣。

姚葭住在暴室一間不大的石屋裏,與她同住的,還有芸香。慕容麟的诏旨中,并未提及芸香半字,不過,她來暴室時,芸香也跟來了。

對此,她淡然以對。沒什麽好驚訝的,芸香是慕容麟的人,她早就知道,慕容麟和芸香也不瞞着她。

芸香的使命,就是跟着她,看着她,把她的大事小情,随時向慕容麟彙報。

她一點也不反感芸香,雖說芸香是個“奸細”。芸香從未作出對她不利之事,相反,還對她很好。盡心盡力地服侍她,看她不開心了,想盡辦法哄她開心。

芸香也是身不由已。在這深宮裏,有誰又能作得了自己的主?她不能,芸香不能,陸太妃和慕容麟,也未必能。

因為理解,所以淡然。

二更天了,姚葭穿着靛藍色的粗繭衣,依舊坐在織機前,不知疲倦地織着。心麻了,身體,自然也覺不出累來。

芸香坐在一旁的地上,身下是張半舊的竹席,竹席上放着一只圓圓的大篾盤。篾盤裏,擺滿了一捆捆泛着雪光的絲線和幾只梭子。芸香的手裏,還拿着一只纏了半滿的梭子。

一邊纏線,芸香一邊偷眼瞄了眼姚葭。她很困,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可是姚葭不睡,她也不能睡。倒不是姚葭不讓她睡,只是作主人的還沒睡,作奴婢的反倒先睡了,實在不像話。

剛進暴室那會兒,每天,她都勸姚葭早點休息,勸了幾日,發現姚葭根本不聽,也就不勸了。認命地陪着姚葭一起點燈熬油,十多天熬下來,她實在有點吃不消。

織機的左上方,釘着個早已看不出本色的粗木架子,木架子上,坐着一只老綠色的粗瓷燈盞。燈盞裏,唯一的一根燈草,怯怯地綻放着微弱的光明,将房中的一切,罩成了一片黯淡落寞。

姚葭坐在這一片落寞之中,掃了眼癱歪在地上的芸香,就見對方耷拉着腦袋,已然睡得迷迷登登。收回目光,她把梭子從織面的右下方輕巧地向前一送,很快又從左下方抽了出來,然後,兩手将胸腹前的木擋,向懷裏用力帶了帶,把織面打實。

左腕,随着她的動作,不眠不休地疼痛着。

停俸一年,入暴室一月,是慕容麟給她的懲罰,懲罰她在陸太妃的芳辰宴上失儀。

半月之內,以一己之力織出二十匹生絹,是陸太妃給她的懲罰,至于原因,不言自明。

無論誰給的懲罰,她都認,都接受。不認,不接受,行嗎?

她不是不想睡,而是沒辦法睡。陸太妃給的任務擺在那裏,明知道不可能按期完工,卻還是想盡可能地多織一點兒。

再說,她根本不敢閉眼,一閉眼,眼前就是一些可怕的景象——刀光,人頭,血肉模糊,缺胳膊少腿的殘屍,四處飛濺的血。

慕容麟說,因為她,很多無辜之人,平白地丢了性命。還因為他,慕容麟也差點命喪奸人之手。

她到底是誰?以前都作過些什麽?誰是奸人?她是如何助“奸”為虐的?她以前和慕容麟是什麽關系?戀人?夫妻?

另外,還有一件事,也讓她寝食難安。那天,慕容麟讓芸香告訴她,如果她還想自殺,可以,沒問題。不過,他會讓她們家族最後的一點骨血,為她陪葬。這樣,黃泉路上,她也不至太過孤單。

最後一點骨血?那是什麽意思?自己還有親人在世?是誰?在哪兒?

面無表情地重複着抛梭、打實的動作,姚葭默默地想着,不知身在何處的親人。

真有那樣一個人嗎?

銀燭盡,玉繩低。

燈盞裏的燈草耗盡了最後一滴燈油,無聲無息地熄滅之時,一夜也在“卡卡”的織布聲中悄然而逝。

窗外,東方漸曙,不覺間,又是一夜未眠。

兩條胳膊又酸又麻,實在是擡不起來了,姚葭這才不得已停下來。腰僵得不敢動彈。雙手叉開,按在後腰之上,她一寸寸向上慢慢挺身,心在腔子裏,也跟着搗亂,活兔子似地,亂蹦亂跳。

芸香背對着她,佝偻着身子,睡得正香。身上,半夜裏,姚葭給她蓋上的薄被。

盯着芸香的背影,姚葭在心裏對芸香說,她不會再作傻事了,起碼,在見到慕容麟說的那個人之前,她不會再尋短見。

屋裏屋外都很安靜,在這難得的安靜之中,姚葭的思緒轉到了慕容麟身上。

已經很多天沒有看到他了。她在心底幽幽一嘆,想起了當日慕容麟激憤的表情,和他鮮血淋漓的手。

除此之外,她還想到了一些別的。她想到了慕容麟俊美的容貌,強健的臂膀,溫暖的懷抱,還有他的身體散發出來的味道。

慕容麟喜歡熏香,他的衣服,從裏衣到外衣,全部要熏過才穿。所以,他的身上,總是帶着一股幽幽的香氣,很清雅,很好聞,她很喜歡。那樣的香氣,既讓她沉靜,又讓她心跳不已。

懷着淡淡的憂傷,姚葭思念着慕容麟的一切,想着想着,不覺落下淚來。

擡起手,把淚抹掉,她微皺着眉尖站了起來,又慢慢地挪動着兩條酸脹的腿,一步步,蹭到牆角的睡榻前,和衣倒下,閉上了眼。

這會兒,他該起來了吧,昏昏睡去前,姚葭想的,依然是慕容麟。

與此同時,慕容麟正沉着一張臉,端坐于禦辇之中,在蒙蒙的天光中,去太極殿上早朝。途中,鼻間忽然作癢,他猛然打了個極響的噴嚏。

辇外,随侍的陳弘聞聲一哆嗦。

陛下大概着涼了,陳弘篤定地下了結論。

夜裏,慕容麟不顧趙貴嫔再三挽留,大半夜地非要回乾元宮。結果,出了華光宮,并沒有馬回乾元宮,而是跑去了掖庭,在姚葭的屋外,一聲不吭地站了許久。

直到二更時分,才不聲不響地回了宮。其時,夜風正涼。

作者有話要說:

第十一回 命案

早上,滿滿地吃了一小碗飯,又喝了幾口鮮美的莼菜湯,陸太妃帶着兩名宮人、三名內侍,氣場十足地去了暴室。

她要去給那天殺的小賤人一點顏色瞧瞧。

聽到慕容麟親口告訴她,把姚葭關進了暴室,她心頭的怒火多少平複了些,不過依然是氣,于是,她又自作主張地想了個讓姚葭在半月之內,以一己之力織出兩百丈絹布的名目來整治她。

她恨姚葭,恨之入骨,若不是慕容麟手中有道緊箍咒牽制着她,這世上怕早就沒有姚葭這個人了。

麟兒說過,不讓她動姚葭,這個“動”就是“殺”的意思。行,她不“動”姚葭,不過也不能讓她好過了,否則,她就對不起九泉之下的父兄和族人,她就不配姓陸。

到了暴室,她二話不說地挑起了姚葭的不是,先是睨着姚葭織出來的絹布,橫挑鼻子豎挑眼,末了,輕描淡寫地來了句,“重織。”

結果,不等姚葭開口表示異議,一旁陪跪的芸香先替姚葭叫上了屈,陸太妃一個眼色過去,随侍的宮人碧珠過去就給了芸香兩個大耳光,姚葭去攔碧珠,陸太妃又是一個眼色,于是,姚葭也挨了兩個從聲音到打擊度均不次于芸香的耳光。

看着姚葭和芸香墳起多老高的臉,還有臉上紅通通的指印子,陸太妃昂首挺胸地帶着手下人,神清氣爽地回了崇訓宮。

午飯,因為心情好,她又吃了一小碗飯,飯後,還吃了瓣水沙的西瓜和一只甜美多汁的桃子。

飯後,陸太妃虛阖着眼側卧在榻上,唇邊噙着一抹惬意的笑,榻旁,一名小宮人輕手輕腳地給她捶着腿。

她在涼爽的穿堂風中,津津有味地回想着上午發生的一切,耳邊,耳光聲劈啪作響。

“啪”、“啪”,那兩耳光扇的,真脆、真響、真解氣!

腦中,現出姚葭紅腫的臉和流血的嘴角,陸太妃閉着眼,冷嗖嗖地一聲哼笑。

該,罪有應得!

圓頭圓臉的小宮人不明所以地偷瞟了主人一眼,又迅速地垂下了眼簾,繼續輕輕柔柔地敲打着。

不用告訴她,她也知道慕容麟肯定在掖庭裏布了眼線。陸太妃在心裏恨鐵不成鋼地嘆了口氣,麟兒什麽都好,就是在對待那賤人的事上,非常不好。

她估摸着慕容麟這會兒該得着信兒了。

知道就知道吧,她不怕,難不成,麟兒還能因為她扇了那賤人,把她這個親姨也打入暴室?她相信,她的外甥還不至于混蛋至此。

不過,跑來跟她大吵一架倒是很有可能。

吵就吵吧,她等着。

陸太妃拉着架子等着慕容麟吵上門來,結果,直等到金烏西墜,玉兔高升,也沒能如願。

孰料,慕容麟沒等來,她卻在翌日清早,等來了碧珠的死訊。

據和碧珠同住一室的宮人素玉說,她在二更天起來去陸太妃的寝殿值夜時,碧珠還活着,及至她早上卸職回到房裏,發現以往這個時候早就起來的碧珠還在蒙頭大睡,于是,她走過去,想要叫碧珠起來。

結果,剛把被子拉下來,她就發現碧珠面色白中透青,嘴角還有幹涸的血跡,她壯着膽子把手指放到碧珠的鼻下一試,才發現人已氣絕。

碧珠的死訊在第一時間通報給了陸太妃,當時陸太妃正站在榻前展着雙臂,在宮人的伺候下穿衣。

聽說碧珠死了,陸太妃那心“叭”地一翻個兒,腳下一軟,一屁股跌坐在了榻上。

死了?昨天還生氣勃勃,把耳光扇得劈啪作響的一個大活人,死了?!

她目光發直地瞪着前方,覺得不可思議,不能理解,不能接受。

不管她理不理解,接不接受,反正碧珠是死了。而且經仵作驗屍,碧珠系非正常死亡——

被人扭斷了脖子。

這一驗屍結果又一次驚到了她,不但驚到了她,也驚到了崇訓宮中所有人,更是驚動了慕容麟。

慕容麟着有司嚴查此事,并為此罷朝一日。

按說死了個宮女本不必如此興師動衆,但碧珠不是一般的宮女。她是陸太妃身邊的紅人,當紅程度僅次于最當紅的瑞枝。

再有,她是非正常死亡。入夜之後,各宮落鎖,外人根本進不來,所以,兇手只能是崇訓宮中的某個人,當然陸太妃除外,她既無動機,也無能力,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一把扭斷碧珠不算細的脖子。

究竟是何人,出于何種意圖殺害了碧珠呢?

慕容麟眉頭糾結地想起了姚葭。

他知道陸太妃昨天帶人去找姚葭的茬兒,也知道掌掴姚葭的,就是這個死了的碧珠。

昨天扇完姚葭,今天就死了,而且還是死于非命,太巧了吧。

他想到了一個人,那人曾經鄭重警告過他,若是讓他知道自己虧待了姚葭,定然不會放過他。

難道說,那人在燕宮之中,或者說在崇訓宮中安插了眼線?胸部忽然有些憋悶,他不由深吸了口氣。

慕容麟想到了姚葭,陸太妃也想到了。

說不清怎麽回事,總之,一聽說碧珠死了,陸太妃莫名地就想起了姚葭,由姚葭,她又想到了慕容麟。

那賤人是麟兒的心肝寶貝,眼珠子,她動了麟兒的眼珠子,他焉能不氣,莫非……

轉念一想,她又覺得不大可能。

若是慕容麟氣她整治姚葭,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處罰,甚至處死碧珠,何至于對自家親姨搞這種恐怖手段?

且不管此事與慕容麟有無幹系,總而言之,她這宮裏有殺手。

一想到自己竟與一名殺手生活在同一屋檐下,陸太妃直覺頭皮發麻,順着脊梁骨冒涼氣。

太可怕了,若不找出兇手,她簡直沒法睡覺,誰知道她會不會在睡夢中被人扭斷脖子?

仲夏時節,天氣悶熱,慕容麟命人将碧珠的屍首收殓了,自己則是全天候陪在陸太妃身邊,緊緊地攥着她的手,不斷作出安慰和保證——

他絕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到他最尊敬的姨母一絲一毫。

不過,他的安慰似乎不大有用。

被他攥在掌中的手,始終又冷又濕。

這一天,陸太妃緊緊地偎在慕容麟身邊,不時神色慌張地四下張望,正是個驚弓之鳥的模樣。

這一天,在慕容麟不斷的安撫和陸太妃的心驚肉跳中,轉瞬即逝。

然而,直至掌燈時分,這樁蹊跷的命案也沒能審出個結果來。每一受審之人皆戰兢表示,自己清白無辜,與這起命案絕無幹系,每人的供訴,聽上去确實也都合情合理,無懈可擊。

如此一來的後果就是——

崇訓宮中的宮人及內侍,除最受陸太妃寵信的瑞枝外,一律賜死;暫從乾元宮中抽調部分宮人、內侍來崇訓宮侍候陸太妃起居。

慕容麟自問自己不是那濫殺無辜的昏君,但此事關乎陸太妃的性命,他不能不狠心。

無論是何人,出于何種目的殺了碧珠,已經不是特別重要,現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如何保障陸太妃的人身安全。

這才是當務之急,這才是壓倒一切的重中之重。

若問這世間,誰是他最牽挂,最在意之人?

兩個,一個姚葭,一個陸太妃。

所以,寧可錯殺千人,也絕不可留下一絲隐患。

這,就是宮廷。

陸太妃的心因為慕容麟的決定,泛起一絲小小的漣漪,畢竟這些人與她朝夕相處,不能說一點感情沒有。

不過,與自身性命相比,這絲小小的漣漪,卻又實在算不得什麽,所以,最終,她以默然表示了認同。

于是,除瑞枝以外,崇訓宮中的其他宮人和內侍,在悶熱的夜風中,惶恐不安地被禦林軍押出了崇訓宮,押去了某個僻靜所在,在那裏,等待他們的,是一杯鸩酒。

幾乎腳前腳後,十幾名從乾元宮中選j□j的宮人和內侍,在陳弘的帶領下,進駐崇訓宮。

慕容麟又調來一百名禦林軍将崇訓宮團團護住。

除非飛天遁地,否則,外人休想進入崇訓宮。

饒是如此,陸太妃還是驚魂難定,不敢阖眼,最後,在瑞枝一再勸說,安慰下,加之實在困乏難熬,她這才勉強阖眼,不過睡得極不安穩,噩夢不斷。

如此,過了四五天,倒也平安無事。

陸太妃那顆懸在嗓子眼的心,總算漸漸歸位。

斜倚在八寶如意榻上,陸太妃從瑞枝的手中接過一盞冰鎮百花露,姿态優雅地抿了一口,然後,微一側身,将晶瑩剔透的水晶盞輕放在身旁的小幾上,又從袖中抽出條湖綠色的汗巾子擦了擦嘴。

說不出原因,就是直覺,她就是覺得碧珠的死與姚葭大有關聯。不然,怎麽早不死,晚不死,偏在掌掴了那賤人之後,被人扭了脖子。

崇訓宮原來的宮人和內侍,除瑞枝外,已盡皆被鸩,殺害碧珠的兇手自然也在其中。

所以,現在,她是安全的,縱然她再去找那賤人的晦氣,就憑宮外每晚那一百名禦林軍的護衛,她也沒什麽好怕的。

在這樣的認知下,陸太妃帶着與上次數量相等的人馬,懷了比上次還要激憤的心,殺向暴室。

作者有話要說:

第十二回 摧折

姚葭微垂着脖子坐在榻上,沉默地看着芸香為自己換藥、包紮。

芸香挨坐在姚葭身邊,半擰着上身面向她,一只手輕輕按住纏好的部分,另一只手托着一條細長的白絹在姚葭的腕上小心地包纏。

二人統一地秀眉半蹙,一個因為疼痛,另一個是替對方害疼。

姚葭左腕上的傷口,因為一直得不到應有的休息,所以非但不見好,還因為過度的勞作,已然紅腫化膿,連帶着左小臂也腫了一半,人似乎也有些發熱。

暴室裏都是些粗使宮人,罪臣家眷,她們的死活有如蝼蟻,聽天由命,不值一提。病就病了,能熬過來是你的造化,熬不過來是你的命。

看郎中?作夢。

不過,姚葭畢竟與衆不同,有着慕容麟的暗中關注,治傷的藥粉,裹傷的白絹早在姚葭進入暴室時,就被芸香帶了許多進來。

帶來的用完後,跟暴室的啬夫知會一聲,不久,又會有新的藥粉和白絹送來。

可是,照姚葭的勞作強度來看,多好的傷藥也是枉然。

雖然因為姚葭的緣故受到牽連,進了暴室,成天吃不好,睡不好的,不過芸香覺得,現在,自己比在慶春宮那會兒更心疼這位娘娘了。

在慶春宮那會兒也心疼,每次看到姚葭被“忘塵”折磨得要死要活,她那心裏也是真替姚葭難過,不過還是比不上這會兒難過。

和慶春宮一比,這時簡直就不是人呆的地方。

慶春宮裏雕梁畫棟,明堂靜室,花草芊妍,環境清幽,總之,很美,很舒适。

而這裏——

且不講房間逼仄,陰暗悶熱,睡榻簡陋,這些倒還好說,将就着忍一忍也還罷了,只是勞作強度實在令人難以忍受。

她是不用織布,就是想織,姚葭也不讓。

好幾次,她關上房門對姚葭說,換她來織會兒,反正也沒人會看到。

姚葭手不停梭,也不看她,只淡淡說了句,“人在作,天在看。”

結果就是——

不只是手腕,現在姚葭的十指加上手掌全部長滿了水泡,有的已然破潰,露出粉紅色的嫩肉。

眼瞅着這麽個水豆腐似的嬌娃,經受如此折磨,芸香心裏酸酸的,乘姚葭不注意,還掉了幾次眼淚。

她想,陛下怎麽還不來?陛下不是一直很在意娘娘嗎?真的生娘娘氣了?娘娘現在被折磨得這麽慘,陛下也不管了嗎?

都說女人心,海底針,照她看,男人的心也一樣,一樣摸不準,看不透,尤其是國主的心,更是沒個準兒。

芸香嘆了口氣,小心地把姚葭腕上的白絹打了個不松不緊的死結,“好了。”

她大功告成地呼了口氣,接着又去處理姚葭滿手的水泡。

姚葭盯着全神貫注為自己挑泡的芸香,“芸香,讓你跟着我受苦了。”

芸香擡眼撩了姚葭一眼,一笑,又低下頭繼續小心翼翼地挑水泡,“芸香不苦,是娘娘受苦了。”

說完,将一些白色的藥粉撒在擠盡泡水的水泡上,姚葭的手猛地往回一縮,芸香知道她這是被藥激疼了,連忙鼓起腮幫子,照着上藥的部位,小心翼翼地吹了又吹。

柔和的涼風一股股地吹在姚葭的傷口上,慢慢地,姚葭覺着傷口不再那麽火燒火燎地疼了,“好了,不疼了,”她擠出一點笑容,“快點包吧,包完了,你再去取些絲回來。”

剩下的絲不夠今晚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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