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翌日,兩人約在三元橋的一家日料店,服務員領他前往包廂,穆洺已經到了,腰背挺直地跪在蒲團上,旁邊還坐着孟競,那人沒給好臉色,自顧自地玩着手機,連招呼都沒打。

陸宇舟沖他們點了點頭,徑自在靠門的蒲團上盤腿坐了下來,沒講究小日本那一套。

穆洺遞給他菜單,“你看看要吃點什麽。”

陸宇舟也不客氣,翻開菜單看了看,随意點了幾份這家的招牌——黑松露金槍魚沙拉、楓葉鵝肝和北極貝刺身,點完将菜單遞還回去,“我點完了,你們再看看吧。”

穆洺揣着一絲心虛,聲音壓得很輕,倒教人聽出了溫柔,“這家的海膽蒸蛋不錯,要不要試一下?”

陸宇舟端起杯子抿了口茶水,“不用了,我不愛吃海膽。”

點菜的功夫裏,那服務員的目光一直流連在陸宇舟身上,大約有些按捺不住,末了還是小心翼翼地問了出來:“請問,你是陸宇舟嗎?”

陸宇舟偏頭看了一眼,挺和氣地笑笑:“我是。”

小夥兒笑得滿臉真誠,眼神還充滿了熱情,“我可以要個簽名嗎?”

“可以啊,簽哪兒?”

小夥兒撸起工作服袖子,袒露出右邊胳膊,指着自己的肘關節,“就簽這兒吧。”

陸宇舟刷刷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又從包裏拿出随身攜帶的小本子,撕了頁紙,在紙上也簽了一遍,“這個也給你。”

“謝謝。”小夥兒将紙疊好塞進口袋,“我、我能跟你合個影嗎,私藏,不傳到網上。”

“這有什麽不可以的。”

陸宇舟很配合地擺好表情,那小夥兒咔嚓拍了一張,然後心滿意足地走出包廂。

“這小夥兒,電視劇估計沒少看,連我這個打醬油的都認識。”陸宇舟把屁股底下的蒲團挪了點位置,一邊挪一邊說,“知名快嘴孟老師,他居然不認識,不識廬山真面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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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競冷笑了聲:“平時不看綜藝呗,時間都拿來追肥皂劇了,挺無聊的,沒什麽營養。”

“說到底,還是時間沒管理好,管理好了,一心也能二用,不然韋小寶哪有那精力應付七個老婆。”陸宇舟笑看穆洺一眼,“穆先生是名校畢業,時間肯定管理得特別好。”

穆洺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略微笑了笑,便低下頭喝茶。

席間,陸宇舟問起孟競工作上的事,得知對方已經找好下家,且待遇優渥,他這心裏總算少了些愧疚。

臨到散席,穆洺想起此行目的,猶豫間,孟競明白兩人要談私事,便以買單為由先出去了,說在車上等他。

孟競前腳剛走,陸宇舟忽地問:“你真打算跟他哥離婚啊?”

穆洺瞧他言辭懇切,大有一吐為快之心,但一想兩人之間的尴尬身份,低了低頭,沒搭腔。

陸宇舟卻一改先前和氣:“你以為你離婚了,顧景衡就能娶你?”

穆洺坦言:“我沒這麽想。”

“那你為什麽還騷擾他?”陸宇舟不給對方接茬的機會,接着說,“我那天在家撿到了一只戒指,上面有你倆的名字首字母,應該是準備拿來結婚用的吧。”

穆洺愣了下,倒沒想到那戒指還能留着,心裏隐約有些驚喜,在與對方對峙之間,更加來了底氣,“沒見他父母之前,那戒指就已經定做好了,見了他父母之後,沒用得上。”

陸宇舟看着他,坦誠道:“男人沒到三十歲,骨子裏都還是個孩子,你當時應該再堅持堅持,說不定他就跟家裏鬧成功了,不管怎麽說,你都不該跟他哥攪和到一塊。”

穆洺同樣坦誠:“他哥正好在追我,你說我虛榮也好,報複也好,我當時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我那時候連他的電話都不想接,就想趕緊砍斷這段關系。”

“我看你也沒砍斷啊,結了婚不還是照樣想聯系就聯系嘛。”

穆洺臉色并不怎麽好看,氣息也稍弱了些:“我十八歲就和他在一塊了……我以為這段關系可以過去,可我心裏永遠過不去了,這麽多年我還是很喜歡他。”

陸宇舟怔住,不算違心地應了句:“我看出你很喜歡他了,可也不能當小三啊,你橫空插一腳,我這算怎麽回事兒。”

穆洺一下被對方擊中了要害,以前有多幸福,現在就有多荒謬,他居然成了顧景衡的第三者。

喚服務員進來又上了壺茶,陸宇舟給對方先倒了一杯,再給自己續滿,“你以後不要總在半夜給他發微信打電話,一次兩次還行,次數多了,真的很煩,所以說你這段位太低,你發個一兩次,然後就晾着他呗,男人都賤,過不了多久他就主動聯系你了。”

穆洺有些難堪,低下頭抿唇不語。

陸宇舟摩挲着杯口,“既然這麽喜歡他,幹嘛還要嫁給他哥?嫁都嫁了,還四處撩騷小叔子,潘金蓮都沒你厲害。”

“随你怎麽說,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

“你說得對,我心裏确實不好受。”陸宇舟狠狠把骨瓷杯往桌上一掼,“你倆把我當傻子耍!”

穆洺直直地看着他,啞聲道:“對不起。”

陸宇舟看向別處,“不用跟我說‘對不起’,我最煩這三字。”

也許是被對方的咄咄逼人刺激到了,穆洺嗅着那股熟悉的松木香,故意問了句:“你也喜歡松木味的古龍水?”見他不說話,又繼續,“景衡送你的吧?看來還是老樣子,我和他最喜歡這款味道。”

陸宇舟牙齒磨着牙齒,緩了半晌,再說話時已經看不出任何情緒,“不是他送的,我自己買的,哦對了……”他的目光從沒離開過穆洺的臉,就這麽一邊端詳一邊給自己手機解鎖,“給你聽個東西。”

他點開手機裏的某段音頻,在一段稀稀疏疏的雜音之後,出現了兩個男人做ai的動靜,不在現場,也能從聽覺中感受到當時的激烈程度。

播放了十來秒,陸宇舟目的已達到,他倏地按下暫停:“他技術确實不賴。”

穆洺已然是面紅耳赤,卻不得不耐着脾氣,“你什麽意思啊?”

“沒什麽意思,就是想告訴你,這年頭的愛情特別不值錢,褲子一脫,腎上腺素都飙了,腦子裏頭就只剩下發洩,壓根沒空追憶什麽初戀青春。”

穆洺淚眼蒙蒙:“他不是這種人。”

陸宇舟笑了:“他要不跟你搞這一出,這話我還真信,我以前也覺得顧景衡不是這種人,我甚至覺得他是個挺不錯的結婚對象。”

穆洺拿手揩淚,“你不用在我跟前貶低他,他是什麽樣的人,我心裏清楚。”

陸宇舟有點明白顧景衡當年為什麽會喜歡他了,楚楚可人,任何時候都在竭力維護對方,可惜這份量太輕,不足以成為當小三的遮羞布,“我跟你也沒什麽好說的了,傳你點經驗吧,你懂不懂什麽叫‘欲擒故縱’啊,打個比方,他昨天晚上想跟我那個,我沒同意,今天要是還有那想法,我應該會半推半就,反正不能太主動……”

“別說了!”穆洺幾近崩潰,眼眶有淚在打轉,“對不起,我求你別說了!”

陸宇舟釋然地笑了笑:“你那朋友估計等急了,咱倆也走吧。”

兩人走出日料店,孟競的車就停在門口,他沖穆洺挑了挑頭,“上車。”

穆洺走到車窗旁邊,稍稍矮下身子,臉上已經看不出剛才的淚痕,“不用送我了,我一會兒還得去趟恒隆,你把陸先生送回去吧。”他側頭朝着陸宇舟,“你跟他的車走吧,你倆是一個方向。”

陸宇舟沒道謝,直接拉開後車門,坐了進去。

汽車在擁擠道路上穿行,兩人之間無話可說,陸宇舟無聊地玩着手機游戲,忽聽得前面的人問他:“你住哪兒?”

“玫瑰園。”

孟競點進導航,“建豐路那個?”

陸宇舟冷聲:“對,麻煩您了。”

突然一個急剎,陸宇舟身體往前踉跄,吓了大跳,他看了看路況,沒有變道,也沒有突發情況,心知這人是有意給他下馬威。

他順了口氣,“你不用對我這麽大敵意,我又沒搶你男人。”

孟競從後視鏡裏向後看了眼,“有些事兒還是糊塗點好,但有時候糊塗過了,難免會給人一種自作聰明的感覺。”

陸宇舟笑問:“什麽意思?我沒聽明白。”

“在你之前,那個叫時矜的也跟過顧景衡,這你知道吧。”見他沒反駁,孟競接着說,“你不覺得他跟小穆長得很像嗎?”

“是挺像的。”

“然後就到了你,你倆眼睛不像,鼻子不像,嘴巴也不像,可你知道你哪兒最像嗎?”他頓了一下,“你不說話的時候,你跟小穆的神态簡直一模一樣。”

陸宇舟像被人扇了一耳光,心裏梗得難受,卻沒法當場發洩,那股委屈與酸楚越積越多,快要從胸腔間炸開,連帶着喘息都變得異常困難。

孟競竟有點可憐他,“其實也沒什麽,二十多歲的男人做事都沖動,想法也單純,有時候就是一念之差,可能就某個點對上了。”

“我還是沒聽明白。”

“還不明白?”孟競向右打着方向盤,拐過十字路口,“顧景衡拿你當替代品,原版的模子在那兒擺着,以後的人就按着這個複制,你說這算見異思遷還是用情至深啊?”

陸宇舟呼吸變得遲鈍且重,“他對我挺好的,你不用挑撥離間。”

“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給你提個醒。”

“用不着你假惺惺。”陸宇舟口氣強硬,“停車,我要下車。”

孟競靠邊停下,就見那人推門跨了出去,孤零零地往人行道上走。

他走到電影院,熱映電影的立式海報就擺在進門的位置,他選了部國産喜劇片,買了兩張票走進去。

爆米花商業電影,節奏快,基本隔幾分鐘一個笑點,全場哄笑不止,除了他,所有人都在大笑,熱鬧氣氛從前後左右侵襲而來,他被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孤獨包裹住了。

而他一動不動,只是坐在座位上,淚流滿面。

那天回家以後,陸宇舟大病了一場,世事一場大夢,他想回到最潦倒的那些日子,沒有錢,沒有煩惱,成天吊兒郎當的,走馬觀花式的插科打诨,沒人可以侵擾他的心,他只屬于他自己,無堅不摧,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他在家躺了兩天,死活不肯去醫院,顧景衡請了家庭醫生來看過,說是病毒感冒,吊了兩天鹽水,好歹退燒了。

到了第三天,他忽然就病好了,精氣神也恢複了,說起話來還是以前那副不正經的樣子。

他把自己關在卧室悶了一天,認認真真地搗鼓起自己的物件,翻出那些閑置不用的,打包拎到樓下叫蘇阿姨幫他捐到貧困地區,常用的衣服和配飾裝進行李箱,又将那瓶香水擰開蓋,全部倒進了馬桶,香味滿屋亂竄,即便關上門,卧室裏都還能聞得見。

晚上顧景衡回來,一上樓,就聞見了濃郁的松木味,他隐約猜想到了什麽,步伐不經意加快,打開門,看見那人伏在書桌上記筆記。

“舟舟。”顧景衡在背後喊了聲,嗓音沉沉的。

陸宇舟沒回頭,“我讨厭那味道,聞了想吐。”

顧景衡轉開話茬:“好點了沒?”

陸宇舟沒理他。

顧景衡走過去,看着他記的那些廣東話諧音,忽然心裏生出股柔情,“明天放松一下,我帶你去射擊館,以前玩過真槍嗎?”

陸宇舟對照平板界面,又刷刷刷地記錄下幾個諧音,“沒玩過。”

“我教你。”

“沒興趣。”

顧景衡低頭瞧着他,表情像是在思考,甚至已經思考出了結果,他明白陸宇舟是因為什麽而別扭,“我們談談?”

陸宇舟搖了搖頭,表示拒絕。

“你對我有意見?”

是啊,有意見,他想問為什麽會是他,為什麽十幾億人,偏偏要選中他當這個替代品,他又想,反正就要搬走了,我跟你沒什麽好說的。

“你那緋聞,我花錢給撤了,想炒作也行,換個女人吧。”

陸宇舟依舊悶不吭聲,跟他以前簡直判若兩人,從芯子到表皮變了個徹底。

“後天有個酒會,我正好缺個伴兒,你跟我一塊去。”

陸宇舟終于開了口:“什麽樣的酒會?”

顧景衡說:“一個商務酒會,應該會有你們那個圈子的人。”

“那我去。”

“眼睛別對着平板看太久,早點休息。”男人說完便擡腳走開,一個人去書房呆到半夜,将白天積攢下來的事情處理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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