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多情爛漫小公子

盤羲山是座著名的險山,自山腰往上,迷霧層層纏住山頭。

蘭漸蘇走了個把刻鐘,李星稀在他身後不離不棄。

李星稀起先是怕蘭漸蘇再“做傻事”,所以執着地跟着他。後來不這麽想了。因為這段路程太漫長,使他大腦的思維無法一直局限在做傻事這件事上。于是李星稀擴展思維,開始猜蘭漸蘇不是做傻事,不是做傻事又是做什麽事?是做什麽事才會脫光衣服往河裏奔,還能奔得“出水芙蓉”,濕目流情,毫不狼狽?

鑒于這些問題,有點考驗形體美學和顏值定律,李星稀不夠好使的腦子,無法進行細致化的研究。他拉着一衣袍沒幹全的水,踩着蘭漸蘇的半條影子,邊走邊問:“你是失足掉下去的?”

蘭漸蘇說:“你再猜。”

“那你是下去游水?”

蘭漸蘇說:“再猜。”

李星稀扳着他的腦力,苦思冥想,終于敲定:“我懂了,你一定是遇到山賊了。山賊搶光你的財物,想将你淹死,沒想到你大難不死,有幸得救。”

蘭漸蘇一時噎喉,不懂言語。在這位尚書愛子面前,他總是不懂言語。沉默造就了他冰山的人設,使他在李星稀眼中神秘莫測的美男形象根深蒂固。如此一來,他必須坐實風流了。

李星稀似乎已然篤定自己的想法。屈拳捶在掌心上:“山賊真不會做生意,你這麽好看,為什麽不把你賣到勾欄裏去賺一筆?”

此人不僅話多,體內還有一定比例的犯罪因素,蘭漸蘇斷定,此人危險,若不及早遠離,明日就醒在煙花之地中。口中雖無話語,腳下邁的步子,卻邁去得更大更深,袖邊跟的風飛舞得疾快。

李星稀見蘭漸蘇默不作聲越走越遠,焦急地快步跟上:“你別走那麽快,等一下我!”

鳳先河的河水漸深,“鳳凰”的“羽翼”之處,顏色深進幽藍,冷氣森森上冒。煙飛霧起,萬物好像皆埋進太虛中。

一條青黑的窄小山道,從濃白間破霧而出,延到蘭漸蘇眼前。奇形怪狀,彎彎曲曲一條。

丹心留在梳頭屏中的畫影,走的是這條路。那畫影中的路也是這般黑,這般小,這般相貌奇醜。

蘭漸蘇在這條凸石橫立的奇醜小路上踩了兩踩,稀松的泥土便落下一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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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這山上沒什麽好風景,別往裏走了,我送你回家吧。”李星稀不大的聲音,在這鬼氣叢叢的山林裏如耳旁鈴音,響亮清脆。

蘭漸蘇嘆道,李公子雖然在外人口中是個無能草包,待人卻這麽貼心溫柔,合該是個多情浪子,可惜自己非佳人美女,不然必與他發展出一段故事來,流傳成臺本佳話,戲臺上搬演兩出,也不失成一出經典。

蘭漸蘇說:“我不回去。”他往霧深處行去,身影不消瞬時掩進重重霧中。

薄光闌珊,天色暗暗沉沉,像一條擠不幹水的破抹布挂在天際,随時要滴漏兩滴污水。李星稀恐待會尋他不見,倏忽跟去。回頭欲認清路口,李星稀陡然“啊”了一大聲。

小公子這一驚一乍,險些把蘭漸蘇也驚得跟着一叫。好在是沒叫出來,不然高冷的形象就崩得沒了影。

“怎麽了?”蘭漸蘇回身問。

李星稀兩三步跑到蘭漸蘇身邊,挨緊他,瑟縮着說:“我剛剛看到河水上浮起一張鬼臉!”

蘭漸蘇看向河水。河面冰煙缭缭,平靜如常,若有鬼影,以他這雙陰陽兩辨的眼,不應瞧之不見。林裏瘴氣太重,李星稀也不是沒看錯的可能。但是否決對方,又不是蘭漸蘇一慣風格,因而他便說:“這年頭水鬼也是要冒出來透透氣的,別太在意。我們當看不見他,他當看不見我們,兩廂安好。”

山路爬了有一段,回望身後,已不能再見山下之景,所有景物叫幢幢濕氲的濃白覆蓋,像鋪了張密不透風的宣紙。山不見山,路不見路,水不見水,樹不見樹。這個“鬼打牆”,打的是有技巧的“鬼打牆”。這只鬼,看來是腦子比較好使的鬼。

蘭漸蘇兜兜轉轉,李星稀跟着他兜兜轉轉。兩個人在這白了一片的鬼霧牆裏來回兜兜轉轉。

蘭漸蘇像卸了線的傀儡,肩膀一沉,靠着樹坐到地上,鼓腮吹出一口氣。

李星稀跟到他身邊問:“你怎麽坐下了?”

蘭漸蘇兩眼一閉,雙袖捂到眼前:“走不出去了,開始等死。站着等死太辛苦,在下決定坐着等死。”

李星稀怔了怔後,笑出一聲。

蘭漸蘇放下雙袖,疑惑地看他:“奇怪,聽到要死,常人哭還來不及,你怎麽還笑得出?”

“我覺得你講話很有意思。”李星稀不嫌髒地也坐在這爛泥濕污的地上,“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

“我們都快死了,還知道我的名字做什麽?”蘭漸蘇問罷,幡然醒悟:原來至死風流的不是我,是他。

李星稀一手撐臉,生死在他眉間,就是一筆不深不淺的淡墨:“你走路這麽快,即便我們上了黃泉路,你也會走在我前頭。我須知道你的姓名,這樣才能叫你一聲,讓你停下來等等我。”

蘭漸蘇注視他的笑容。一杯溫水焐熱胸口,心不覺一軟。人很容易在危急的時候,對離自己最近的人心軟。如果心不軟反硬,那就是個披露人性的求生故事,而不是篇绮麗感人的浪漫故事。

心思比較偏向浪漫的蘭漸蘇,怔怔地想,如果真這麽死去,李星稀,可便是陪伴自己人生最後一段路的人了。

這張爽朗幹淨的少年臉,深刻地映在蘭漸蘇眸子上,漾出鮮亮的光。

“藍倦。”蘭漸蘇說,“在黃泉路上,你看見我,要叫這個名字,我才會回頭。”

“藍……藍倦。”李星稀将這兩個字在齒間小心的齧咬,咀嚼。而後珍貴地含在舌尖上,低聲複念:“藍倦,藍倦。”

蘭漸蘇太久沒聽人叫過這個名字。“恍如隔世”這個詞,有一天變成了“真是隔世”,一個名字,兩字之間,把這偏差活生生劃了出來。蘭漸蘇噙着聲笑:“我該是個輪回玩家。”

他可能要習慣“隔世”這個詞。以後和人聊天,直說我在第二世時做過什麽,第三世時做過什麽。聽起來也是有幾分別人企及不上的威風。

身邊長草被壓倒了一叢,威風到一半的蘭漸蘇,倏然站起。

李星稀不明所以,亦站起問:“怎麽啦?我們不等死啦?”

蘭漸蘇望見長草一道壓去,又驚又奇道:“剛剛有東西經過,但是我竟然看不見他。”他揉兩下發酸的眼,視線蘊起濛濛水霧,想是林裏的瘴氣,影響了他的雙目。

李星稀雖不太聰明,倒明白他口中的“東西”是什麽。汗毛瞬刻根根倒豎,上前去輕抓住了蘭漸蘇的衣袖:“你……你的意思是有鬼經過?”

“有鬼經過是好事。”蘭漸蘇說,“他能帶我們出去。”他循着長草倒塌的痕跡走,走到矮草處,不住咬牙道:“這裏草太短,都是泥土,又看不出他的行蹤。要是有米酒和醋便好。”

“酒和醋?我身上有。”李星稀從懷裏掏出了一小壇酒,和一小個青花瓷瓶,“我時常在野外生炊,這點東西還是有的。”

蘭漸蘇終于明白,李星稀的出現,是上天安排給他的“挂”,他必須開的金手指。由此可見,上天偶爾對他還是不錯。他将小瓶子裏的醋融進酒中,聽準矮草間的微響,灑了過去。

那酒憑空灑了個光,卻不見落地的痕跡。

蘭漸蘇道:“我剛才把酒醋潑在了他身上。肉魂不可分,他如果死前受過傷,魂魄上應有殘傷,走過的地方就會出現血跡。”雖然利用物理知識,來解決超自然問題,過分扯淡。不過為了走出迷局,上天讓他這個淡成功地扯了下去。

李星稀屏息盯住土地,土地上漸漸出現一排帶血腳印。

李星稀驚喜得雙眼大亮,全然忘記害怕,激動地說:“是真的!真的有血腳印!你從哪知道的?”

蘭漸蘇可不敢邀功這事是自己想的,明知他不明白,也誠懇回答:“洗冤集錄。”

不出意料,這是個李星稀摸不着頭腦的名詞。

這血印不足巴掌大,是個嬰孩的腳印,嬰孩甚至不足月,胎死腹中可能性極大。蘭漸蘇便想,此處應該不止這一只小鬼,還有小鬼的母親。小鬼的母親是善鬼還好,若是只厲鬼,他和李星稀興許要一起遭殃。

二人跟着血腳印一路前走,霧不見少,地上的植物卻一直在變化。草由長至短,土由青到黑,地由冷至冰。一步一步,形同走在陰獄大道。

待到三塊大石面前,那血腳印就停住了。

三塊大石呈連線正三角的位置壓着,每塊大石旁,都有一根粗長的鎮魂釘,三石之間,鋪着一塊黃布,布上畫了八卦陣。或許因為年代久遠,酗了幾場兇雨,陣圖花影,壞了一門,因此才會叫這只小鬼跑出來。

可蘭漸蘇不相信,這麽大的壓魂陣仗,只為壓這只不足月的小鬼。也許小鬼的母親,就埋在黃布下面。

蘭漸蘇和李星稀費力把那三根釘子拔出來,推開大石,各自出了一大身汗。

附近沒合适的挖掘工具,蘭漸蘇和李星稀卷起衣袖,用斷在地上的粗樹幹掘這硬土。

小半個時辰過去,土掘了五尺之深,終于叫蘭漸蘇掘到一條裹席屍。

蘭漸蘇用手撥開席子上的散土,将破爛生黴的草席掀開。臭氣撲臉,席子裏一條枯黑的屍體,少說死了十幾年。只是盤羲山上的泥土與氣候極為特別,才沒讓屍身爛作白骨。屍體腹部隆起,想必就是這具化魂死胎。

李星稀捂住鼻子看了兩眼,把那股惡心感掖在胃裏,問道:“她是什麽人?”

蘭漸蘇說:“不知。”

屍體長發盤成髻,發髻上一些金銀玉飾,顯然是具女屍。還是個有地位的富婆。但稀奇的是,這屍體竟然未着衣履。哪怕是被人奸殺,兇徒也不至于連衣物一并帶走。若說衣物是要拿去賣錢的,那也不會留下這一頭更值錢的首飾。

屍體被人這麽費心的掩埋,壓魂,看來另埋一段故事。

蘭漸蘇雖然怕髒,潔癖,但這會兒為求一個因,這些毛病,都不上心了。

他欲要掰開屍體的嘴,看看女屍的嘴裏有沒有含着什麽金子、元寶。如含了這些物件,只消看元寶下方的蓋印,就能看出往她嘴裏塞金子的人是什麽地位,這屍體又是哪一年死的。

然而當手觸碰到女屍的嘴時,蘭漸蘇發現,此屍的嘴叫人一針一線地縫了起來。線發了黑,融進枯肉裏,緊緊地将她的兩唇閉合住。

蘭漸蘇心凜道:兇徒實在是狠,殺她不夠,還要她下了陰曹地府也說不了話,甚至,不讓她的魂魄從這裏面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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