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認錯人也認了
韓起離定在假山前,默默沒有說話。他往銀杏林走去道:“二公子先随我四周逛逛吧。”
蘭漸蘇眉角輕跳,境地變得頗是窘迫。當他不繞彎子時,韓起離繞起了彎子。他的直言率語,顯得不要臉了。
銀杏半掌大,串挂枝頭,翻飛梢間,流了一地湛湛金光。天在這一刻看起來藍得更明淨,一行雁過折飛着一個“人”字。
韓起離踩在鋪展一地的銀杏葉上,雪白的靴頭像墜地的彎月。
韓起離凝目望住地上翻黃的扇葉,問道:“二公子,看着這片銀杏林,你可否想起什麽?”
蘭漸蘇說:“它們金黃燦燦。”
韓起離似乎覺得這個答案還不夠:“還有呢?”
“還有……還有……”蘭漸蘇略略思考了稍瞬,“它們還沒到該全黃的月份,卻黃得這樣透徹,這證明養護出了問題。”
韓起離微愣:“二公子,你确乎與衆不同。”
“與衆不同”是個中性詞,在分不出說話者意欲是褒是貶的情況下,蘭漸蘇唯有謙虛地回答:“過獎。”
韓起離走了一會兒,又問:“二公子,你當真看不出什麽?”
蘭漸蘇以為它們的話題已經可以從銀杏葉上離開,沒想到繞去半圈還停在原地。他反反複複盯這銀杏葉,小學寫過的作文,初中做過的數學應用題,高中上過的生物書,那些記憶第一次滾蕩得這麽清晰。
然後,蘭漸蘇生來頭一回懷疑自己的智商。無疑,這如果是一場考試,一場試驗,那麽他已經敗了。
他搖着頭喃喃自語:“大師,我真想不到什麽。”
韓起離接住落下的一片銀杏,眸色沉在這片黃葉上:“這銀杏,它不尋常。”
它,到底如何不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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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漸蘇着實猜想不透。猜不透一枚銀杏,猜不透韓起離的心。
他平生從沒像現在這麽挫敗過,他高大慣了的形象,敗給了一片銀杏葉,敗給了韓起離。随後他從這掉落一地的挫敗中,猛地想起:我只是來找他問清誤會,解釋誤會,為什麽要突然讨論起禪學問題,還讨論到潰不成軍?
意識到自己可能不是智商有問題,而是思路有問題,蘭漸蘇豁然開朗:“韓将軍,在下不明白你想說什麽。在下是想問……想問……”
由于不懂面對此刻的韓起離,到底是該直白,還是該繞彎子,蘭漸蘇一句話卡在了“想問”上面。
韓起離仿佛已知他的話意,直言道:“在下的确喜歡二公子,此言非虛。”
蘭漸蘇有種噎了口沙進喉嚨的感覺,嗆啞得無法言語。他想,不愧人言韓起離沙場上靈活多變,陣法奇妙。實則是他本身就多變奇妙。
蘭漸蘇笑了笑道:“在下與韓将軍不過幾面之緣,說一見鐘情還不至于。”這一見鐘情,在蘭漸蘇的記憶裏是真不至于。當初他差點一頭撞上老将軍的棺木,讓韓起離一槍攔住。那時場面雖美,可他一身乞丐般的打扮。是個人都不會對披頭散發的污髒乞丐一見鐘情,除非這位“武神”真做了神。
蘭漸蘇道:“第三、四見,也未有過傾心之交,也沒一不小心觸發意外之吻,也沒不小心在同一張榻上醒來。這些俗套戲曲裏唱的,你我都沒發生過。你突然說喜歡我,這很不符合邏輯。也就是,很沒有道理。”
“人世間沒有道理的事本就很多,凡事非要追究一個道理,那麽人為何生于世?人為何有怒,有樂,有悲,有喜?”
韓将軍是個有內涵的武人。沙場孤夜清寒之日,定時常獨自望蒼天,深思宇宙之奧妙,人生之長短。這番話他問出來有睥蒼生而不屑的出塵慨氣。
蘭漸蘇擺手說:“這些問題屬于哲學範疇,你這樣問我,我答不上來。”
“但二公子若非要問我一個道理。”韓起離停在一棵勻直的銀杏樹下:“這道理,是你不記得罷了。”
蘭漸蘇問:“嗯?”
韓起離側轉過身子,面向蘭漸蘇:“你兒時是不是在深山銀杏林裏,見過一個迷路的孩子,還給了他一面鏡子?”
蘭漸蘇認真地想了想。
蘭漸蘇腦袋裏響起柯南靈光一閃的音樂。他頓悟了韓起離由始至終的銀杏之意。為的不是銀杏的內涵,而是銀杏林中銀杏果,銀杏樹下你和我。
總算真相大白後,蘭漸蘇感慨至極。韓将軍擅長以物寓事,從旁代入。可這手法用在談話中,未免折磨人了。剛剛直接問他看到鏡子想到什麽,不就簡單多了?
不過,興許是這裏視線可見之處沒有鏡子,韓将軍不能直接拿出鏡子詢問,這變得很沒內涵。他其實也很苦惱。
說到鏡子,這應當是段孽緣。可不是他和韓起離的孽緣,而是原二皇子撒下的孽緣。
這位二皇子,小時候因為鏡子實在是太多,出去結識一位新朋友,就會發面鏡子給人當見面禮。韓起離,想來就是其中一個。
韓起離道:“十三年前的夜晚,我在銀杏山上迷了路。一個比我小的孩子送給我一面鏡子,教我出去的方法。當年,若非因為那面鏡子,若非給我鏡子的人教我用鏡子映着月光,我走不出那座山。
“幾年前我見過一個賣鏡子的姑娘,我誤将她認為是兒時給我鏡子的那個人,所以我說要娶她。可每每我問她那夜之事,她都答不出來。
“直到那日你我走在怪石林裏,你用同樣的方法教我看清夜路,我才懷疑,我多年來都認錯了人。
“回去以後,我差許多人去打聽關于你的事。原來二公子你四歲那年曾有一夜失蹤,叫宮裏上下忙作一鍋粥。皇上派人出宮尋找,最終侍衛們在銀杏山下将你找到。聽聞那時,你戴着一身的照妖鏡,說是要去捉妖。”韓起離溢了聲笑,“想必也只有傳聞中什麽都出人意料的二公子,兒時才會做出這樣叫人咋舌的事。因而我斷定,我當年遇到的那個孩子就是二公子你,而非一個姑娘。”
蘭漸蘇愣了愣,道:“可天底下巧合的事情那麽多,又怎知這一切不過巧合而已?我若說你此番還是認錯人,又該怎麽辦?你這份喜歡,便仍是放錯了。”
韓起離走到蘭漸蘇面前,盯着蘭漸蘇的雙眼說:“我既已在聖上面前說愛慕二公子你,再反口,不就是欺君?就算是認錯人,這一次我也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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