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哪來的小鬼頭?

旁觀的人激動不已,膽子又特別小。膽子特別小,好奇心卻很重。團團圍成一個圈,将行為古怪的白喇公主像奇行動物般圈住,身體盡量往後縮,脖子極力往前伸。保證能清楚看到白喇公主的同時,不讓白喇公主傷害到自己。幾乎每個人都能成為優秀的“撞邪”行為研究學者,高度遵守“遠觀而不亵玩”的規則。

蘭漸蘇走進來,一度以為這些姿勢詭怪,神色雜異的人全部被鬼上身。

白喇公主五指猙獰的手,向民衆伸去。一張異域美豔的臉,被驚恐扭曲得恐怖驚悚。她痛苦呼道:“救……救我……”忽地,扯住自己頭發,往後拉,換了個語氣道,“你不要再亂動了!”左手去推右手,“放開我!”再次拉扯住瀑直長發,“我說了不要亂動!”

她神态舉動稀奇古怪,不停自言自語,打自己臉,拽扯自己頭發。大家害怕并着新鮮一起,表情随受害者情緒而轉變得多姿多彩。

一名男子拿起鞭炮,燃起火折子,要将鞭炮點燃。韓起離按住他的手問:“你做什麽?”

男子道:“聽說鬼怕鞭炮,我拿鞭炮丢她。”可以看出來男子并不是真心想驅鬼,真心想驅鬼,哪怕去附近的天君廟要一碗狗血朱砂,也比扔鞭炮來得強。出于人的劣性,他純粹是想拿鞭炮炸一炸白喇公主,看白喇公主的反應,以滿足好奇心。

蘭漸蘇瞥了那男子一眼:“那位姑娘金枝玉葉,你把她炸傷了,回頭賠得起?”

男子道:“大不了我吃點虧娶她。”

蘭漸蘇被男子一句話定住,這筆賬當真是算得精妙。韓起離奪過男子的鞭炮,推開男子,将拿鞭炮捆成一捆丢進水缸中。

白喇公主的侍女見到救星,連跌帶跑奔過來,雙手握住蘭漸蘇:“請您救救我們小姐!”

一回生,二回熟。這業務蘭漸蘇幹過一回,第二次總不會有什麽差錯,眼下要緊的是驅鬼的工具。他周圍掃視一眼,未尋見一雙筷子,只有一面天君廟的旗幟,挂在筆直的朱漆杆上,在夜風中搖曳。蘭漸蘇扯下那張豔紅的旗,将白喇公主的頭包捆住,旋了兩圈。猛将旗幟一收。白喇公主大叫一聲,一只潮黑的陰鬼掉出來,摔在地上。

白喇公主兩眼一翻,倒在地上昏睡過去,侍女忙去看她的情況。

掉在地上的陰鬼滲出一地濕溜溜的水,衆人看不到鬼影,卻見地上莫名泅開水跡,全部驚呼後退。

“怎麽又是你?”蘭漸蘇跟這只鬼是“老相識”,上回從太後身體裏捉出來的鬼是她。總挑金枝玉葉的人上身,這只鬼挺有腦子。

跪在地上的女鬼,仰頭望蘭漸蘇,眨巴眨巴灰黴色的大眼睛。下一瞬,眼眶噙滿淚,嘤嘤泣泣的聲音碎珠般從她口中滾落:“奴婢好苦,奴婢好悶……奴婢待在那黑漆漆冷飕飕……”

蘭漸蘇不上她第二次當,喝道:“閉嘴,別說廢話,那裏到底是什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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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鬼被一兇,張開大口面目猙猛“吼”出一聲鬼嘯。到底只是虛兇,還不敢近蘭漸蘇的身。

蘭漸蘇擡起畫了符文的手掌道:“再給我耍花招,我讓你灰飛煙滅。”

女鬼身上張揚起來的戾氣,立即幹縮回去,撅起嘴委屈道:“不敢,我錯了……那裏,那裏就是流音閣下的暗室啊。奴婢們好幾個被困在那裏,陪着娘娘,死在那裏,死得好痛苦。一直叫,都沒人來救我們……好苦,好悶,好黑……”

蘭漸蘇一愣。基于本能的意識,他聞見“流音閣”三個字,記憶被皇上的身影鋪滿。所有和流音閣相關的印象,便是皇上時常要坐在禦花園看流音閣的伶人,聽她們唱曲。

但有時,蘭漸蘇想到,有時即便流音閣沒有伶人,皇上也要坐在禦花園的亭子裏望着它。

當時蘭漸蘇沒起疑,畢竟“習慣”這種事很難說。那時只認為皇上是習慣坐在那個位置,習慣望着流音閣。

誰會去思考,他究竟為什麽有這個習慣,究竟在看什麽?

瑪薩拉說,昨天白喇公主去流音閣聽戲,落了一根發簪在那裏。今天她要出宮找她的“夢裏情郎”,想起那支簪子,臨行前回到流音閣找。

出宮後白喇公主一直不對勁,漢話說得那麽溜就已經特別不對勁。到天君廟前,她陡然發作。信仰宗教的白喇國,比漢人懂此道,瑪薩拉一看便知她是被鬼上身。

将白喇公主送入客棧歇下,蘭漸蘇畫了幾道符,貼在床榻周圍,驅散白喇公主周身所有陰氣。

太子早被太監拉回宮裏,現在宮門下鑰,白喇公主進不去。夜太長,怕有什麽三長兩短,蘭漸蘇不得不待到次日天明,親自送白喇公主回宮再離開。況且,等白喇公主醒轉,他還要問白喇公主關于流音閣的事。

韓起離尚有軍務要處理,無法留下來陪蘭漸蘇。

蘭漸蘇送韓起離到客棧門口,含了愧色說:“韓将軍,抱歉,今夜未能和你一敘契闊。”

韓起離是有遺憾與不舍的,只不過他淡然成性的神情,将他這些情感很好地遮掩住:“無事,往後的日子還很長。”

蘭漸蘇跟韓起離走了兩步,韓起離停住道:“二公子,你還需去看着那位公主,不必相送了,我自會回去。”

“韓将軍。”

韓起離沒應答,他盯住蘭漸蘇這張臉,看了許久。世間好看的東西那麽多,瓊琚琳琅,佳人寶玉,名花貴草,江海河山。可從未,從未有這麽一張好看的臉,能讓韓起離不舍得移開眼。一眼都不舍得移開。

韓起離徐徐靠近蘭漸蘇的臉,他将蘭漸蘇的後腦勺往下按了按,嘴唇湊近,在蘭漸蘇額上吻下一口。這一口吻的輕柔小心,彌足珍貴。

柔軟的冰涼觸及蘭漸蘇的額,心裏微是一漾,來得讓人毫無防備、無法防備。蘭漸蘇心想,世人皆道韓将軍同他那杆戰遍沙場的銀槍一樣冷漠,誰人知曉他內心是火熱溫暖的。

“二公子,我擇日,就去找你。”韓起離留下這話,轉過身子,慢步離去。那雪白的影子,便似今夜來到地下的銀色煙火,輕掃而過的雪花。來得熱烈美好,走得無聲無息。

煙火逐漸歇少,人群亦漸漸散離。攤販熄滅燈燭,壓回燈籠,收了攤子。熱鬧非凡的街道,漸漸回歸清冷幽黑。只剩大紅的連串燈籠,高高挂在每一株樹上,燃燒最後一點燭火。

樹下站着一個穿紅色交領緊袖衣衫,系花色短截腰帶的人。那人臉上戴着個古靈精怪的面具,兩手交叉在一起。他的視線,朝向蘭漸蘇這邊。

蘭漸蘇認得這服裝,方才一群番邦在變戲法兒,着的正是這身打扮。

蘭漸蘇也盯着那個人看,那個人手裏拿起一個撥浪鼓,左右搖晃。撥浪鼓篤篤篤響,他從樹下半屏陰影裏跳出來,臉上的笑臉面具被月光清楚照全,瞧起來更滑稽。

他一步一跳,跳到蘭漸蘇身旁,繞着蘭漸蘇蹦跳打轉,那撥浪鼓一下一下,搖出了節奏韻律。

蘭漸蘇揚起眉,望着這個矮自己半個頭的小個子問:“哪來的小鬼頭?”

那人一大步蹦到蘭漸蘇面前,掀起面具:“是我呀,藍大哥。”李星稀清爽幹淨的臉,笑嘻嘻出現在這張面具下。額上綁着一條黑色的額巾,涔涔的汗水便沒從額上流下來。

“我就知道是你。”蘭漸蘇看起來毫不感到意外,他摘下李星稀的面具,“小朋友,你穿成這樣做什麽?”

李星稀垂下眼皮,睫毛的影子把他的眸光完全蓋住。他一會兒動左腳,一會兒動右腳,兩手把玩腰上的花色腰帶,像個心裏壓着大錯誤,不敢讓人發現的心虛的小孩。

蘭漸蘇交起雙臂,審視孩子般問:“到底怎麽回事?”

李星稀努動嘴唇,支支吾吾說:“我在家犯了錯,我爹本來不讓我出來。我自己偷偷跑出來,怕被管家找到,所以就扮成變戲法兒的。”

“我說呢,一晚上不見你人。”蘭漸蘇瞧這個笑臉面具甚是好笑,拿在手裏玩了會兒,“還以為你不願來見我。”

李星稀擡起頭匆忙解釋:“我怎麽會不願見你?我出來後就一直在找你。”說到此處,又低下了頭,口吻頗是傷心,“現在找到了,可惜煙火都沒了,不能和你一起看。”

天幽暗一片,端是清朗,煙火味兒還懶散游在空中,煙花卻全躲進雲層裏,一朵也再瞧不到。

“你很喜歡煙花麽?”蘭漸蘇問。

“不是喜歡煙花,是想……”李星稀心裏說,是想和你一起看。

蘭漸蘇轉身前去道:“你随我來。”

李星稀跟上蘭漸蘇的步子,側過臉問:“藍大哥,你帶我去哪裏?”

“你去了就知道。”蘭漸蘇舉起那個面具,“欸,你這個面具還挺有意思。”他将面具擺到臉前,湊近李星稀,學方才女鬼的鬼嘯吓唬他。

李星稀被吓得臉往後一縮,随即笑道:“藍大哥,這面具被你拿反了。”

“哦,是嗎?”

倆人的影子,在大紅燈籠下,阒然的長街上,越拉越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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