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見生,見死,見過去
命運在玩弄他。
蘭漸蘇是這麽想的。
接二連三的事壓得他喘不過氣,誰能想到他起初不過是想查一查自己老娘淑蕙妃的死因而已。查到現在,除了淑蕙妃的死因,什麽陳年爛事都讓他翻出來了。眼下還翻出自己可能有樓桑血統這等驚世駭俗的大事。
從正宗皇室血統,變成亡國血統。從正版官網名牌奢侈品,變成破産品牌斷賣貨。這條下坡路走得當真奇妙。人生真是多姿多彩,處處驚喜。
當條鹹魚不好嗎?做個與世隔絕的纨绔貴族不好嗎?他為什麽要來查這些真相,要知道這些東西?想到這裏,蘭漸蘇發現,玩弄他的不是命運,而是他自己。
極樂巅處在一坐險峰之巅,整座險峰筆直地沖向天際,外型像株長相兇猛的大蘑菇,蘑菇頭被雲層圍繞,長出幾座廟宇樓閣,廟宇樓閣組合起來便是極樂巅。
山峰高,一天十二個時辰極樂巅都在飛霧,放眼總是仙茫茫一片。
他發現自己可能流的是樓桑血時,正巧便飛進一縷霧。登時間他以為自己震驚到七竅生煙。
蘭漸蘇其實很糾結自己的血沒變黑這個事,但他沒忘記夙隐憂還餓着,什麽大事都比不上吃飯。所以他先平複了比較激動的心情,問灰衣小僧何處有齋食。
小僧給他指了指遠方被雲層包裹住的一座小峻峰。
蘭漸蘇定睛看過去,指着少說距此二裏遠的峻峰,不敢确信地問:“那兒?”
小僧點頭。
蘭漸蘇問:“你們的食堂怎麽生得那麽任性?”
小僧道:“本門修道先修苦,每天用膳前,都得下得這座峰去,爬得那座峰來。”
蘭漸蘇兩眼一昏。
極樂巅的苦行僧要遵守這個規矩,不代表他也要遵守這個規矩。他一個身負重傷的人,難不成還得爬上爬下的?
所以蘭漸蘇下定決心“投機取巧”,在自己背上貼了片禦風飛行符,使法力踩着風飛到那座小峰。
怎知受傷未大愈,這法力用得便也不怎麽好。飛到小峰上,他忽感身體一重。禦風飛行符失靈了,他像驟然斷電的手機,失去續航力,直線掉落下去。
他心說大事不妙,這次必死無疑。蘭崇琰那一劍沒刺死他,現在他倒是要讓自己作死了。
但可能是鬼門關的鬼,給他開門開到心累。這次不肯再收他。
正好一個僧人拖着板車走在險峻的山路上,板車裏裝的是燒火用的稻禾。蘭漸蘇一聲撲通,掉進板車後面的稻禾裏。
咕嚕咕嚕的板車聲停了,拉車的僧人轉過身,定定看着蘭漸蘇。
蘭漸蘇從稻禾裏掙出來,與僧人四目相對。沉吟半晌,道:“反正都是修行,拉着我負重修行,效果更佳哦。”
僧人默無聲色。可以看得出,他想拉蘭漸蘇一路向西天。
蘭漸蘇從齋堂裏拿了兩個大饅頭出來。
本來齋堂那個廚子只肯給他一個饅頭。廚子說極樂巅的僧人是修苦的,修苦的人,能吃一個饅頭已經是對自己過分的好了,怎麽還能吃兩個?蘭漸蘇就算不是本門的僧人,也該入鄉随俗,不要太放縱自己。
蘭漸蘇深感這佛門一門上下都是高人,向廚子痛定思痛地忏悔後,硬是搶了兩個饅頭走。
那廚子大叫一嗓子,舉着勺子追出來。蘭漸蘇跑得跟個小瘋子一樣,饅頭舉高高,就是不給他夠到。
吃個飯還要這麽一波三折,蘭漸蘇懷疑天意特別愛捉弄他。
被廚子追着到一片梨花林,蘭漸蘇停住了。
那位額頭有花钿的僧人,站在梨樹下,朝二人來了一句“阿彌陀佛”。
蘭漸蘇感覺他們的“阿彌陀佛”能表達很多不能用詞語描述的情緒,不管是無奈、是開心、是欣慰,都能用“阿彌陀佛”來表達。想表達“你們別鬧”可以用“阿彌陀佛”,想表達“去你媽的”可以用“阿彌陀佛”。
導致蘭漸蘇現在,分不清眼前的大師是想跟他們說“你們別鬧”還是想說“去你媽的”。
只有同為僧人的人能讀懂這些“阿彌陀佛”的含義,那廚子便平息了火氣,和和善善地也來了一句:“阿彌陀佛。”
對方合上雙目,又應上一句:“阿彌陀佛”。
倆人“阿彌陀佛”來“阿彌陀佛”去,最終廚子扛起勺子,轉身走了。
蘭漸蘇不知他們溝通了什麽機密。
額有花钿的僧人,名叫花無。
蘭漸蘇瞧得出來他在本門有一定的地位。沒什麽地位的話,是攔不下好比大學食堂大媽這等兇悍人物的掌勺廚子的。
花無适才在梨花林裏練功,一件粗麻袍子一邊襟領夾在腋下,露出精壯的臂膀。手臂上一條條赤紅的火紋,朝鎖骨方向湧去。
他站在梨花林前,不動如鐘,襯上那三四縷渺渺仙霧,确乎有世外高僧的活韻。
花無道:“施主若想要吃食,盡管和門中僧人說便好,不必親自到這齋峰堂來。”
蘭漸蘇怕尴尬,張張手臂說:“哦,我只是随便來走走,四處看一看,活動活動身子骨。”
花無道:“施主受傷未愈,理應多多休息,還是不要太過勞累。”
“躺越久死得越快,多出來走動進行光合作用,促進傷口愈合。”蘭漸蘇胡七胡八亂說了一通。
花無不答,又是一句“阿彌陀佛”。
蘭漸蘇看他手上拿着一面薄窄的屏鏡,稀奇道:“你那鏡子,跟我之前随身攜帶的梳頭屏長得一模一樣。”
花無實誠地告訴他:“這便是施主身上的梳頭屏。”
蘭漸蘇微怔道:“我說怎麽醒來後找不到。”他一直覺得這破鏡子是個任性雞肋的法寶,所以醒後沒發現它,便也沒着急找。但出家人不該幹這種不問自取的事,因此蘭漸蘇不太能理解花無的行為。
花無必是瞧出他的疑惑,擡起那面梳頭屏道:“此乃本門法寶,四望之一的望舊鏡。貧僧方才在為它做法洗塵。”
蘭漸蘇呆懵住。合着他母妃給他留下的唯一遺物,是極樂巅的法寶?
“這梳頭屏,是我母妃給我留下的,先前一直放在皇宮中。”蘭漸蘇并不在意暴露自己的身份。他想花無救了他後,定也知道了他的身份。
世外高僧總是冥冥中知道一切。
花無果真沒表現出太吃驚的神情。也可能是他自身沒多少神情。
他牛頭不對馬嘴地說:“本門有四大法鏡,望生、望死、望舊、望未。四鏡分別見生生,見生死,見生過去,見生未來。”
這面望舊鏡,對應的顯然是見過去。
蘭漸蘇指着望舊鏡道:“這鏡子本該在你們極樂巅,那怎麽會跑到皇宮去?”
“十八年前。”花無開口便是這個讓蘭漸蘇熟悉的數字。
蘭漸蘇思索了一下,那年是樓桑滅國之後,鬼刀宗滅門之前。那幾年真是風雲動蕩。而極樂巅在這動蕩的風雲中丢了鏡子。
“十八年前,本門來了一位女俠。”花無接着說道,“雖說那位女俠身着男裝,嘴上抹了兩撇胡子,裝作男兒樣,但本門的方丈還是一眼認出她是女兒身。女俠道她初到錦官,行囊被偷,盤纏皆丢,實在是無處可去,因此便想在此間借住。雖說本門有規矩,不留女客。可她既然假作男兒身,方丈便也沒有戳破她的真身,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容她在此地借住。
“這女俠生性頑皮,酷愛戲耍本門的僧人,短短幾日便弄哭了本門數位小僧,委實叫人哭笑不得。正也因此,女俠結識了幾位頗善談的僧友,并從僧友口中得知本門的天機室,以及室內的四面法鏡。極樂巅起雨那夜,這面望舊鏡,便被那位女俠盜走了。”
蘭漸蘇掰了一塊饅頭屑塞進嘴裏,聽得起勁:“她怎麽這麽過分啊,你們好意留她住宿,她卻偷你們東西。不過,你們的法寶丢了,沒去追嗎?”
花無輕輕搖頭:“方丈道,‘萬物皆無常,有緣終有聚’,若是有緣它自會回來,若是無緣,強求無用。不必執着。”
蘭漸蘇感嘆該方丈入了化境。本門的寶物丢了都可以這麽雲淡風輕。并同時感慨這位方丈幸好不是強迫症,不然估計得把那女俠找回來,叫她要麽四面鏡子一起偷走。
咽下那口饅頭,蘭漸蘇嘆出一句:“大師不愧是大師。”
“更何況。”花無道,“那位女俠,還有一個驚人的身份。我等也追讨不得。”
“什麽身份?”
花無道:“大沣的順德妃。”
蘭漸蘇狠狠一愣。手裏的饅頭,掉到地上,滾了兩滾。
他呆了足有良晌,不願浪費糧食地把地上的饅頭撿起來,拍了拍上面的灰:“你說,你說順德娘娘來過這裏?還假扮成女俠?還偷了你們一面鏡子?”
花無:“阿彌陀佛。”
蘭漸蘇:“……”
先帝對順德妃寵愛無度,這蘭漸蘇是知道的。但有哪位妃子竟然會女扮男裝四處亂跑,跑到錦官來留了個女俠的名號,還偷走一面鏡子?
這通操作,蘭漸蘇理解不來。順德妃是樓桑人,她得以離京,第一時間不是回到樓桑舊國,而是南下到錦官,為的是什麽?
花無似乎看穿蘭漸蘇所想,便道:“當年順德妃來到此地,是為尋子。是以來此地,打探愛子的下落。”
“尋子?”
叫蘭漸蘇更聽不明白了。
順德妃有個兒子不錯,可是還沒生出來便已遇害,胎死腹中一屍兩命。那年她應該還未有身孕,尋什麽子?上哪裏尋子?
花無不回答。拿一句“阿彌陀佛”了事。這次說完這句“阿彌陀佛”,他便将望舊鏡揮向蘭漸蘇。
蘭漸蘇把鏡子接在手中,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花無道:“施主,你已死過一次,若想看看你今生發生了什麽,拿着它去天機室吧。”
他說,蘭漸蘇已死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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