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一顆小太陽(“你偷看我做什麽?”...)

高三的生活按部就班,似乎每天都跟時鐘一樣,重複着完全相同的路徑。

但流逝的時間還是給方灼帶來了一定的壓迫感。

她緊張的不是高考,而是高考結束後的經濟壓力。

她的成績偏科嚴重,導致名次有點不上不下。這沒有辦法。她念的鄉村小學沒教過英語,中學的師資也不算很好,授課的老師連普通話都說不清楚。

相比起A中的其他學生,英語這門學科對她而言全然陌生,她不知道該從什麽地方進行追趕。因此她拿不到學校的獎學金。

好在她別科的成績還行,勉強能夠彌補這一部分的缺失。

她的目标是考上一本大學,因為一本學校的學費相對低。如果落榜的話,她很難攢夠多餘的學費。

除卻高三學年的學費,她身上還剩下一千三多塊錢。實在是有些捉襟見肘。

方灼将各種雞零狗碎的花銷都記錄上去,看着最後面那個很難讓人生出安全感的數字,摸出輔導書開始刷題。

晚自習的教室裏有零星的私語。

後門打開,老班邁步進來。她在教室裏巡視了一圈,路過方灼身邊時,曲指在她桌上敲了敲。

方灼擡起頭,聽她在自己耳邊問道:“方灼,你知道XX縣XX村嗎?”

方灼筆尖點在草稿紙上,沒想到還能聽見這個熟悉的地名,回說:“我知道。我以前住在那裏。”

“門衛室有封信,從這地方轉寄到學校,挂那兒好多天了,當時送信的人沒說清楚要交給誰。因為一直沒人認領,管理員就把信件拆了。”老班說,“你去我辦公室看看,是不是你的東西。”

方灼茫然。奶奶去世後房子就被方逸明賣了,不知道有什麽東西需要輾轉寄送到學校來。

她起身跟着老班往辦公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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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面有幾個學生正圍在桌邊問問題,老班從抽屜裏拿出一個開了封的快遞袋,讓方灼報了下地址,核對無誤後将東西給她。

寄件人寫着“葉雲程”。寄送地址是在A市臨近的一個落後鄉鎮。

收件人寫的是她奶奶。應該是村裏那家雜貨鋪的老板幫她轉送到A中來。

方灼用手指撐開往裏一看,眼睛睜大了些。

裏面裝的竟然是一筆錢。除此之外,還有一張白色的字條。

她将字條拿出來,發現上面只有幾句十分簡短的問候。

是問方灼最近怎麽樣了?是不是快成年了?希望奶奶将這筆現金留給方灼,成年人身上需要帶點錢。

字跡清隽工整,落款簽了名字和日期。已經是六月份的事情了。

方灼挪開手指,看向角落處用更小字跡寫着的一行标注。

“七月十六號,姐姐曜靈去世十五周年。”

大概是希望她能回去掃墓探望的。

方灼不知道葉曜靈是什麽時候離世的。她下意識地開始回憶七月十六號那天自己在做什麽。

然而她驚覺自己過去的生活沒什麽獨特的色彩,永遠是在奔波的途中。那天大概也跟往常一樣在大太陽底下打工。或許抽空去了一趟圖書館,坐在裏面避暑看書。

驟然得知這個消息,讓她生出某種空落落的錯失感。心頭發緊,又有點恐慌,可具體去抓緣由,又說不清是為什麽。

老班見她神色不對,問道:“你沒事吧?”

方灼把紙合上去,恍惚地搖了搖頭。

老班問:“是你家屬嗎?”

方灼猶豫片刻,低聲說:“是。”

她在整理奶奶遺物的時候,看見過一成沓相同署名的空信封。

奶奶根本不識字,方灼一直想不明白誰會這樣锲而不舍地給她寄信,信封裏又為什麽是空的。

奶奶從來沒有跟她說過,想必也不會向對方轉述自己的情況。

這一刻,方灼年少總是不得解的困惑好像得到了遲到的回答。

知道了母親的些許情況,知道自己原來還有一個舅舅。

她維持了多年的淡然假面出現了一絲裂縫,更多的疑問從腦海中湧現。好似又回到了孩提那個對親情跟父母尤為好奇的時期。

然而這種異樣的情緒剛從眼眶浮現,就被方灼霸道地壓了回去。

她收起信件,跟班主任點了下頭,退出門外。

走廊上人影晃動,方灼才發覺已經是課間。

嚴烈正趴在桌上睡覺,方灼坐下的時候眼皮稍稍震顫了下。

待周圍重新安靜下來,方灼繼續演算面前剩下一半的求導題。

她今晚狀态不對,思維總打飄,好幾個公式分明已經列出來了,卻無法進展到下一步。水筆在紙上龍飛鳳舞地寫了一通,結果犯了個演算上的低級錯誤,只能重新開始。

方灼揉着頭發,将寫得滿滿當當的草稿紙丢到角落,轉頭間,發現嚴烈根本沒在睡覺。

他趴在桌上,眼睛慵懶地半睜,目光沒有焦距,朝着方灼的方向。

方灼愣了下,與他四目相對忘了移開,嚴烈見狀精神了一點,還先發制人地問了句:“你偷看我做什麽?”

方灼:“……”無恥得令人難以回答。

嚴烈擡起頭,歪歪扭扭地坐着,笑道:“我剛剛在看一只迷途的羔羊。請問需要智者的指引嗎?”

方灼沒有理會,抽出答案核對了下題目。發現自己的思路确實是對的,只是計算上出了簡單錯誤,直接把幾個數據修改回去。

在嚴烈以為她不會開口的時候,方灼突然問了句:“你的手機有導航嗎?”

“還真是只迷途的羔羊?”嚴烈好笑,從兜裏摸出手機,熟練地解鎖,“會用嗎?”

方灼連帶鍵盤的手機都沒怎麽用過,對這個觸屏的東西更不擅長。

嚴烈示範着給她打開app,教她怎麽輸入。在她慢慢吞吞地敲打地址的時候也沒表現出不耐煩,只是看清“瀝村”的地名時嘀咕了句:“A市附近原來還有這麽一個村嗎?”

方灼點擊确定,然而跳出的提示卻是沒有合适的公交路線。

她動作頓了頓,茫然又無辜地望向嚴烈,拿着手機向他靠近了一點。

長睫遮擋住了頭頂的熒光,投射下的陰影虛化了方灼眼睛裏慣有的冷漠,因光影而清晰起來的輪廓,讓她面容裏的素淨纖瘦變得更為明顯。

嚴烈湊近,聞到了她發絲上殘留的一點牛奶香味,目光順着她的臉部線條往下滑落,頓住,咳了一聲,快速別開視線,身形後仰,說:“我來。”

他直接在搜索軟件上尋找類似問題,幸運的是真的有答案。

最方便的路線,是先坐城鄉公交到終點站附近,徒步去某座橋下等待每日會途經的面包車,然後就可以乘坐它抵達瀝村。

不過車輛只能在村口位置暫停,具體的地點還要靠自己步行。

方灼将路徑記下,面色有些凝重,跟嚴烈道了聲謝,把手機還給他。

嚴烈兩手揣進兜裏,若有所思了一陣,繼續趴到桌上假寐。

·

周六的課一直上到12點半才結束。方灼慢條斯理地收拾好桌上的東西,背起書包往校門口走去。

主路上停滿了各式車輛,哪怕隔着上百米遠,也可以聽見從馬路邊飄來的鳴笛聲。

方灼在門口駐足片刻,望着兩側相似的林蔭道辨認不出方向,扭頭回去找門衛問清楚站點,順着逐漸稀少的人流緩步過去。

一輛自行車從她身邊快速馳過,又慢慢倒了回來,與她并肩而行。

對方踩着踏板,控制住速度,見她目不斜視,吹了聲口哨提醒。

方灼只好轉過臉,朝自己的同桌說了句“巧”。

嚴烈戴着頂白黑色的帽子,騰出一只手推了推帽檐,露出底下青春張揚的臉,笑道:“我還以為我有這本事,能隐形呢。”

他單腳踩地,停下車輛,示意道:“去坐城鄉公交?上車,我正好順路,帶你過去。”

方灼瞥了眼他的後座,目光有點掙紮。

嚴烈說:“我認路,比你快。你別去得太晚,到時候回不來。”

方灼這才走過去,小心翼翼地坐上後座,找了段可以落腳的支架,拽緊嚴烈的衣角。

“好了吧?”

嚴烈的聲音随風傳來,與此同時還夾着點淡淡的、清爽的檸檬香味。重心往下一壓,洩出點被遮擋的陽光,人已經朝前蹿了出去。

附近還有電動車和行人,嚴烈跟一尾魚似地在非機動車道上靈活穿行,方灼卻很緊張。

她緊繃的姿态,跟塊石頭一樣穩穩當當地壓在後座。嚴烈就算不用回頭,也能察覺出她的不自然。

他眸光低垂,看着那雙攥緊他衣角的手。衣服已經被揉出了褶皺,失去血色的皮膚和青色的經脈,無比清晰地彰顯她此時的狀态。

仿佛每塊肌肉都在膨脹,渾身毛發都在爆炸。

嚴烈失笑道:“我車開得特別穩,你別害怕呀!”

方灼“哦”了一聲,欲蓋彌彰地補了一句:“我沒有。”

嚴烈還是放緩速度,靠邊勻速騎行。

等他将人送到站牌,公交車正好從前面駛來。

方灼快步沖了過去,嚴烈目送她上車,調轉車頭準備離開,在碩大的廣告牌前看見一張滿是幽怨的臉。

畢竟做了兩年多的室友,這一照面要裝作看不見實在有點說不過去。嚴烈笑了一下,擡手招呼。

沈慕思不甘心,哇哇大叫道:“烈烈!烈烈你太過分了!你不是不帶人嗎?我不是你流落在外的親弟弟嗎?!”

嚴烈說:“行了,要不我帶你回學校?”

沈慕思暴怒道:“我要回家!我走了二十分鐘才走到這裏!你媽的!”

嚴烈把車停在站牌後面,走過來安撫道:“好吧,那我陪你等車。”

青年身材高大,肌線流暢,光膚色就比普通的男生白了幾號,往那兒一站,跟個天然照明燈一樣,路過的人總是忍不住看一眼。

沈慕思感覺周圍多出了一些帶溫度的目光,心中泛酸,半晌才陰陽怪氣地說了句:“你變了。”

“我沒有。”嚴烈用手比了比,“你有方灼兩個重。”

沈慕思:“才不是。”

片刻後他又問:“你表情怎麽那麽奇怪?”

嚴烈扯起唇角,眼珠顏色在日光直照下淡得迷離,笑說:“沒什麽。”

“我發現她也長在我的審美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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