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天空一片鉛灰,銀粟自蒼穹蕭蕭而下,曾經以為永遠也不會離開的地方就這樣在身後遠去,直至再也看不見蹤影。不知是不是被銀鏈扯了,傷口牽連着心髒,像被鏽刀割裂,痛意鈍鈍的,不鋒利不果斷,持續着,橫亘着,經久不散。

遇見那個人,或是在年少時死去,到底哪個更好一點。時至今日,連自己也搞不清楚。

曾經覺得一直不說出來也沒關系,一直不被接受也沒關系,只要能陪在那個人身邊,只要陪伴在那個人身邊的話,多疼也能受着,再苦也願挨着,哪怕這樣,都是幸福的。

其實不是的。

那孩子出現後,壓抑的情感洶湧而至,似乎數年的辛苦一一浮現,好像才覺察到,被小心呵護的人是有的,被溫柔對待的人是有的,就算未曾曠日持久的陪伴也可以,就算沒有共同的經歷也可以,就算不用寒來暑往的苦習武藝,不用身上帶滿疤痕也可以。看到這樣的人存在着,就連最後那點希望也悉數破碎掉了,這才是沒辦法接受的事情吧。

為他找了那麽多借口,為自己找了那麽多借口。原來,不是每句話都像包着刺的棉花,不是所有笑容都客套,不是對旁人都如此的。

因為他們都不是他。

不存在勝利的可能,狼狽的小心的亦步亦趨的,掙紮着掩飾着自我折磨着,即便是這樣,他都沒能看過來。先交心就輸了,這麽簡單的道理又怎麽可能不明白,只是當做不知道不存在,好像就能真的不用知道不會存在。

不然該怎麽每天每天的面對他,該怎麽繼續陪伴他,該怎麽活下去。

除了他以外什麽人都可以不在乎,為了有一天能保護他而變得冷漠又不近人情也可以,看着他陪伴他直到死都不踏入或燈紅酒綠或快意恩仇的江湖都可以。

除夕夜裏,主堂有那麽多張面孔,那麽多聲音,身影晃動觥籌交錯間也能知道他在什麽地方,就好像光源一樣,這麽喜歡着他。

那些或白或青或深或淡的衣物,木質竹制陶制的碗碟,能照顧他生活起居的種種就覺得喜悅,連嘴角都是笑着的,這麽喜歡着他。

看他作畫看書撫琴品茗,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都不會乏味厭倦,這麽喜歡着他。

可那麽喜歡他的自己,也終究是個凡人啊。

“你去哪裏?”聽到聲音回神,荊不尤愣愣地擡起頭,一身嫣紅撞了滿眼,柳霁半挑開車簾,眯眯笑着。

這才發覺不知道何時馬車已停下來,忙起身行禮:“柳姑娘……”一動之下,鏈鎖磨動肌骨,撕心裂肺,不由頓住身形咬了牙,後背已泛起層層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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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霁擡手輕輕推了荊不尤的肩膀,看男子失力倒靠在車裏,拄着下巴:“你這樣的身體,想去哪裏?有家人可以投靠麽?”漫不經心的語調,眼睛卻極認真的看過來。

“先離開,然後,然後……”聲音中有點自嘲有點苦澀,荊不尤錯開了眼睛,哪還有什麽家人,除了這裏,天下恐怕再無一處可以安身。

眼尾那抹火紅帶了點無奈,柳霁搖了搖頭,鑽進車裏。原本便不大的空間,藥草味道彌漫開來,柳霁曲着手指,敲了敲隔板,對外面喊道:“向南,去長樂峰。”

“好嘞!”有人爽快地應下,車緩緩動了起來。

“柳姑娘,你……”

“我什麽?你無處安身,又沒有功夫護體,難道要死在這冬天不成?”柳霁拍着落雪,悉悉索索的,滿廂滿眼都是灼熱的顏色。

“可是……”荊不尤還沒有說完,就又被打斷了話頭。

“沒有可是但是的,你跟我去長樂峰拜見我師尊,就這麽說下了。”柳霁終于拍打完了,轉頭看着荊不尤,眉眼笑笑的,帶着不容拒絕的神色。

楚南風醒來時已是黃昏。

雪熙熙攘攘了一天,終于停下。日光西斜着打到雪上,黃赤相間,明亮的照進來,能生生刺瞎雙眼一般。

額角跳跳的疼,四肢疲倦無力,喉嚨像點了火,幹渴難耐。

“不尤。”下意識地喚出這個名字。四周一片沉寂,沒有聲響。

太陽快要落下去,光線黯淡着,徘徊在消彌邊緣。

恍惚之間想到了什麽,心髒像漏跳幾拍,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眼睛大睜着,眨也不敢眨。猛坐起身,頭在一瞬間天旋地轉,赤腳下地,站在床邊四下看着,眼神滿是茫然無助。身上有沐浴過後的味道,屋子很幹淨,幹淨得好像什麽都未曾發生過。

“不尤?”不能确定,不想相信,看到書案上有不起眼的包裹,小小的,便匆忙走上前去。

麻布下襯了細軟的白綢,層層裹着,仿佛極愛惜,極小心。泛白的花燈,墨跡快要暈開的宣紙,換下的劍墜,全部細小而零碎,像把數年生活鋪展在面前。

好像才明白過來,好像才覺察到。

那個人,已經不在身邊了。

那個一直以來默默看着自己的人,那個不管怎樣都會把自己放在首位的人,真的,已經不在身邊了。

僅僅是想了這樣的事,就有痛楚席卷而來,酸澀,膨脹,在空洞的胸腔中徘徊不去。

門邊有聲音悉悉索索地響起。忙三步并作兩步,開門時身體還是沖向前的樣子,放在窗格處的手指顫抖着。

“哎?你醒了?”霍十一端着藥碗站在那裏,滿臉的意料之外,“今早天還沒亮呢,不尤就跑到我那去,說到黃昏把這藥給你送來。正好,你快趁熱喝了! ”

“……他呢。”接過碗,中藥特有的苦味沖進鼻腔,胸腔中大開大合的痛楚得不到緩解,張狂地叫嚣着。

動作頓在原地,霍十一臉上的笑容有點僵硬:“他,走了吧……”緩解氣氛一般,拍了拍楚南風的肩膀,“不過那孩子還真是會心疼人,哈哈哈。”

“嗯……是啊。”楚南風低了頭,臉上的笑容悲傷而苦澀。

沉寂來得突然,兩人默不作聲,聽院中有積雪自樹上簌簌滑落。

霍十一轉過身:“藥趁熱喝,我就先回去了。”走了兩步,又想起什麽一樣,“藥苦,他說他屋裏有蜜餞,在紅漆盒子裏。”随即匆匆走了。霍十一覺得已經受不了那個男人臉上的表情,笑着,看起來卻如此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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