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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樂寧生能找到辛未,是因為她買飛機票的時候用了身份證。大半年時間的無聲無息,已經讓辛未放松了剛離開寧城時的警惕,可沒想到樂寧生一直沒有死心,還在想盡各種辦法尋找她。

上一次見面是在櫻花一號店頂層閣樓宿舍間,這一次見面是在陌生城市醫院的病房。都是颠沛流離的境地,都是石沉大海的結局。思念這東西說起來還真是倔強得可怕,一旦決意要開始就不管能不能結束,命運這東西說起來也真是冷漠得可怕,一旦決定了一場別離就一定要別離到最徹底。沒有回頭路,沒有後悔藥,沒有可能,沒有也許。

鞭炮聲持續了很久,一切歸于沉寂的時候,舊年已經辭去,新年已經到來。辛未眨眨幹澀的眼睛,擡起右手輕輕揭開左手背上固定吊針用的醫用膠布,樂寧生立刻過來抓住她的右手:“未未,你幹什麽?”

東北的屋子裏暖氣很足,可辛未的手那麽冰涼,一把攥住的手腕還和記憶中一樣細瘦,樂寧生咬咬牙,把她揭開的膠布又仔細貼好,細心觀察了半天确定針頭沒有碰歪。握住了就不舍得再松開,樂寧生坐在床邊,一只手托握住辛未的手,另一只手愛憐地摩挲她的手指,指尖刻意在她戴在中指的金戒指上停留了一會兒。辛未不知道該不該把手抽回來,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不象大半年前那樣害怕樂寧生。心裏還是很忐忑,不過看着他的手和衣袖,她感覺到更多的是種無奈和悲傷的情緒,當時年少春衫薄,曾經她和他是那麽相信執子之手就一定可以與子偕老。

好一會兒她都沒有害怕地把手躲開,這個良好的開始讓樂寧生的喉間情不自禁一陣酸澀,他嘆了口氣,又緊咬住牙關,鼓足勇氣把她的手慢慢托高,低下頭去吻住她的指尖:“未未……我,我……”

男人堅硬的胡茬和急促的呼吸同時蹭在辛未手指上,她閉起眼睛,剎那間急痛攻心,太多難忘的往事浮現眼前,記憶裏有一個英俊的少年曾經用全身心愛着一個女孩。曾經,是啊,只是曾經,在她最害怕最需要他的時候,他一個人去了西藏。在他心目中,過去的誓言肯定沒有将來的前途重要,但是為什麽又要來找她呢?走了就走了吧,沒有必要回頭,真的沒有必要。

辛未不想哭,可眼淚忍不住,她吸吸鼻子,小聲說道:“我有急事,不能留在這兒,我要走。”

樂寧生低垂着的頭輕輕搖動:“不準走……把病治好才能走。”

“我沒病。”

“醫生說有就是有,要聽醫生的話。”樂寧生坐直身子,害怕辛未會奪路而逃似湊近她一點,用兩只手握住她的手腕和胳臂。辛未的劉海和眼睫都顫動了一下,兩只肩膀也向下塌了一點:“病已經治好了……我現在沒病……真有急事,我一定得走。”

樂寧生擡起頭,有些發紅的眼睛裏只有辛未的影子,他彎彎唇角似笑非笑,雙手握得松了一些:“未未,你躺着吧,我出去,我在外頭守着你,不打擾你休息。”

淚水從辛未眼眶裏落下來,她又是急又是痛,哽咽着低聲呢喃:“不是的,我,我真有很急的事……我要出去找個人,不能躺在醫院裏……”

“你要找誰?我幫你找,你乖乖在這兒把病看好,我一定幫你找到,好不好?”

“我要找……”李大剛的名字差點脫口而出,下一秒辛未又閉起了嘴,她思忖片刻,生疏地搖頭笑笑,“不用了,我自己找。”

“未未……”樂寧生英俊的臉上有難掩的痛楚,他用手指輕輕擦拭她臉頰上的淚水,“你還病着不能到處亂跑,聽話,告訴我,讓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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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皮膚與皮膚相觸,一點看不出撫在辛未臉上的那只手正在不易察覺地顫抖着。這不是樂寧生第一次幫辛未拭淚,兩個人第一次接吻、第一次把身體奉獻給對方的時刻裏,辛未的淚水也都滴落在樂寧生的指尖和舌尖上。但是以前那都是欣喜的淚,現在的淚水卻象是辛未走在嵊泗島長堤上時堤下翻騰的海水,一樣鹹苦。本來就是情烈如火的男人,在愛人的淚水面前怎麽還能繼續壓抑自己的感情?樂寧生張開雙臂,在一千多個日日夜夜之後再次把他的未未抱進了懷裏。

他的味道和記憶中一模一樣,沒有絲毫變化,還是那麽好聞,那麽讓人忍不住想要抱緊他,然後埋首在他懷中偷偷微笑。被送到山區幹休所裏的那些日子,她是多麽思念他的擁抱,她怎麽能想到這一輩子都不會再有那樣的擁抱了……那個時候放開她的那雙手臂,現在就算把她擁得再緊,也不能讓她重回到以前的懷抱裏。

辛未的淚水沒有在臉上停留太長時間,她慢慢的但又十分堅決地推開樂寧生,看着他的眼睛小聲說道:“不用了,謝謝你,我自己能找到他。”

他?她?

樂寧生敏感地抓住了這個字眼,想要按捺住心裏的好奇,可嘴上還是不由自主地問了出來:“你剛到這裏,人生地不熟的,我幫你一起找也許能快點兒找到他……能告訴我他是誰嗎?”

辛未低着頭揭開膠布拔掉吊針,按住針眼坐在床邊穿上鞋。她的棉衣放在陪護的小床上,走過去飛快穿好衣服,壓按的時間不夠,針眼裏滲出一點血來。轉過身臉色蒼白地看着樂寧生,辛未想起廖小柔說的那句話,不由得淡然微笑:“他是我男人。”

五個字,說的時候有多平靜,聽的時候就有多決絕。辛未別開臉沒有看樂寧生的表情,她匆匆把外套穿好,圍巾手套拿好,轉身走到病房門口。手握住門把手,轉動,開門,走出去,反手關門,左右看看,電梯在走廊的盡頭。

一步一步向前走着,腳底下是冰冷地面,鼻子裏聞到的是消毒水味,耳朵裏……突然就聽見一陣腳步聲向自己跑來。樂寧生不管不顧,就在走廊中央從背後死命抱緊辛未,有兩三個小護士聽見腳步聲好奇地看過來,又微笑着把視線收了回去。辛未低頭看着樂寧生用力的雙手,不掙紮也拒絕,就默默地站着。樂寧生在她身後無助地搖頭,嘴唇親吻着她的頭發:“未未,別這樣對我,我好不容易找到你……好不容易才找到你……”

辛未抿緊嘴唇。而她呢?那個懷了孕的十六歲女孩呢?她好不容易也沒能找到他……閉起眼睛不能再回想過去的事,辛未在心裏努力警告自己,今天已經有了一點舊病複發的苗頭,她要盡頭想些開心的事讓自己情緒鎮定。要鎮定鎮定再鎮定,笑要鎮定地笑,哭也要鎮定地哭。

樂寧生深深喘息着,啞聲低語:“別怨我,未未,別怨我,我不是要丢下你,是我爸他……”

“我不怨你。”辛未毫不猶豫的回答打斷了樂寧生的解釋,他怔一怔,把懷裏的她轉過來,兩只手捧住她的臉:“未未,你真不怨我?”

辛未搖搖頭:“真的。”

滿懷希望,又不敢希望,樂寧生的眼角跳了跳,年輕臉龐上的淺笑裏透着一抹深刻的悲戚:“未未,未未……只要你不怨我……”

辛未深深吸一口氣,拉開他的手,後退兩步勇敢地迎向他的視線:“我從來沒怨過你,樂寧生,我只是很恨你,不想再看見你。”

雖然是舉國歡慶的大年夜,可已經過了零點的醫院裏還是一片寂靜,病人和家屬們都在病房裏休息,只有護士定時巡視。幾個值班護士轉過一圈回到護士站裏,不無遐想地議論起走廊裏摟摟抱抱的那兩個人。男的是個帥氣十足的兵哥哥,可惜今天只穿了條軍褲,那臉模子和那小身材要是穿起全套軍裝還不知道會帥成什麽樣。那女的是病人,看病歷具體什麽病還沒查清楚,不過長相一般,配不上帥哥。年輕姑娘在一起最愛談論這些情情愛愛的東西,叽叽呱呱聊完一陣,又到了該去病房巡視的時間。

兩三個護士走出護士站,不約而同停住腳步,相互對視一眼,又看向走廊中央。

已經過去有半個小時了,女病人已經離開了,可帥哥還站在剛才的地方朝電梯的方向張望着,明亮的走廊裏,他高大的背影一動不動。

辛未在陪護床上沒看到自己的包,當時的情況下也沒想起來錢的事,走出醫院大門,北風往臉上一吹,她立刻發現自己現在身無分文,摸摸衣兜,還好手機在。打開手機,屏幕上沒有顯示未接電話,只有王嫂和阿合他們幾個發來的賀歲短信。

外面實在太冷,給小李打個電話以後辛未跑回醫院,在急診室大廳找個地方坐下等小李來接她。在電話裏她問了,李大剛還是沒有回來,不過田翔和廖小柔找人已經打聽到了他的消息,也許馬上就能見到他了。辛未兩只手握住手機,貼在心口上一遍一遍默默在心裏念叨,她跟着王嫂去了好幾次普陀山,每次都向菩薩祈求平安,王嫂說了普陀山的觀音最靈驗,所以她的祈求也能實現吧。李大剛會平安的,一定會的!

大年夜街上一輛出租車也沒有,公交車也好半天才來一輛,等了很久小李才到。辛未很想去找李大剛,可她也知道自己現在出門只能添亂,她能做的只有安靜地等,不能讓廖小柔她們找人的時候還要為她操心。在醫院裏睡了好幾個小時,她一點也不困,回到田翔的住處以後就一動不動地坐在客廳最靠近暖氣片的沙發上,眼睛盯着手裏悄無聲息的手機,什麽話也沒說。

上午送辛未到醫院以後不久,就有一個自稱是她哥哥的年輕男人出現,小李以為那個年輕男人是廖小柔打電話通知的,也就放心地把辛未交給他,回去幫忙找人了。可現在看着情況有點不大對,到底辛未和那人是不是兄妹?表兄妹?堂兄妹?那人既然說了要照顧辛未,怎麽又讓她大半夜的從醫院跑出來,身上還一分錢也沒有。

廚房裏有廖小柔準備的年夜飯,小李沒什麽手藝,馬馬虎虎切幾塊熟牛肉,弄點白菜粉條燴成一鍋,再溜幾個饅頭一起端出來。盛了半碗牛肉粉條,上面放只白饅頭,小李憨笑着遞給辛未:“湊和填填肚子,我不會弄,等小柔回來了讓她給你做我們東北菜吃。”

辛未接過碗和筷子,聞着香味沒有絲毫食欲。今天發生的事已經讓她混亂了,她用盡全力才能不讓自己胡思亂想一些李大剛血肉模糊的畫面,她甚至顧不上多想突然出現的樂寧生,她害怕極了,不敢想象如果萬一……只是萬一……李大剛出了意外,那麽她還能不能一個人繼續活着……

看着辛未竭力平靜的模樣,小李心裏很不是味兒,他微笑着催促了一句:“快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

辛未點點頭,拿起饅頭咬一大口,仔細地嚼一嚼再咽進肚裏。一只饅頭沒怎麽費事就吃完了,半碗牛肉和粉絲卻一動沒動。小李眼睛裏有點發熱,回到廚房裏用冷水洗把臉,胡亂找個借口離開了田翔家。下了樓,憋屈地跑了幾步,找個背風的牆拐點上一根煙,哆哆嗦嗦地抽幾口,把煙頭扔地下用腳踩滅。

拿出手機,撥打田翔的號碼,那邊很久才接聽,一接通就聽見田翔火爆的怒吼:“癟犢子找抽呢叫你別打電話還打!”

小李吸吸鼻子:“強子哥怎麽樣啦?”

“離死不遠了。”

“啊!”

田翔不耐煩地又罵了一句髒話:“沒功夫廢話,回去看好嫂子,甭管你用什麽招兒,這兩天一定要把她送回浙江去,送不回去我把你小子煽了讓你老李家絕後你信不信。”

小李都快哭了:“叫我怎麽跟嫂子說……六哥,我沒法兒說啊……強子哥他到底怎麽樣啦你可別吓我……”

田翔長出一口氣,咬牙說道:“還沒死……能不能活就得看他的造化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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