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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辛未沒有吃晚飯,也沒有再和李大剛多說一句話,她很平靜地把已經塞到箱子裏的他的衣服拿出來,只帶走了自己的一丁點兒東西。小李要和她一起走,破面包車沒人開,田翔幫着叫了一輛出租車。李大剛拎着小行李箱把辛未送到賓館樓下,幫她放好行李,幫她拉開車門,在她坐進車裏之後,又幫她把車門輕輕關上。大冬天,車窗緊閉着,辛未一進車裏就低下頭,大半張臉全縮在圍巾裏,一動也不動地坐着,連一眼也沒有向外看。李大剛的手抓在車門把手上,咬牙再咬牙,還是舍不得撒開手,終于還是把車門再次拉開,弓下腰探身進去抓住辛未的手。

“心肝兒……”

除了這一聲低喚,別的什麽話都顯得多餘,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已經選好了路,既然已經開始走,就不可能再有重來一次的機會。李大剛不是後悔,他只是突然覺得很害怕,沒有了她的那些未來好象突然間比想象中還要可怕一百倍一千倍,他看着垂頭不語的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可以一個人走過那些即将開始的黑暗。

手心裏她的手指上還戴着那枚粗粗的金戒指,李大剛咬緊牙關,把她的手合成拳,完完整整地用一只手體貼地握住。握了握,又握了握,再握了握,下定決心松開手指退出車外,把車門堅決地關在了他和她之間。出租車司機沒有再多耽誤,立刻把車開動起來,慢慢加速,慢慢地往李大剛的視線外駛去。賓館門口路燈明亮,能看見坐在車後排座的辛未一點也沒有回頭,李大剛喘着粗氣向前追出去幾步,僵硬地站在燈光最明亮的交彙處,定定地看着出租車越開越快、越開越遠。

今年冬天已經下了好幾場雪,這一刻天空裏又有細碎的雪花開始飄灑。出租車彙進了馬路上的滾滾車流,眼睛裏盈滿的淚水反射着燈光突然閃爍一下,再仔細看時,已經找不到辛未坐的那一輛。李大剛的胸膛起伏得十分厲害,男人粗重的喘息在北風裏吹出一團團白色煙霧,吸氣的時候他的嘴唇情不自禁地哆嗦着,更多淚水沖進眼睛裏,再不用手背抹一下就要流出眼眶。

一只捏緊的拳頭從身邊猛揮過來,準準地打在了李大剛的下巴上,措不及防的他被這一下打得向後仰倒,結結實實摔在地下。田翔低頭看着從地下慢慢爬起來的李大剛,苦笑着對他說道:“是不是舒坦點兒?”

李大剛吐出一口帶着血腥味的唾沫,手背按住生疼的嘴角,睫毛完全被沾濕。他突兀地笑了,笑出了聲,一邊笑一邊對田翔點頭:“舒坦點兒了……好兄弟,再給我來一下,再使點兒勁,狠狠地打。”

田翔一點也不客氣,又是一拳狠狠揮出,這一次李大剛再倒在地下好半天都爬不起來,頭被打得有點懵,他索性四仰八叉地躺在水泥地面上不再努力爬起來。雙眼直視處就是深邃的天空。在船上的時候,常常會晃晃悠悠分不清哪裏是海哪裏是天,海和天其實都一樣看不見底,一樣會吞沒一切。周圍經過的車子都稍停一下,再詫異地繞開這兩個在路中央一立一卧的奇怪男人。李大剛直着脖子朝天空大聲喊了兩聲,閉起眼睛不再試圖阻止奪眶而出的淚水。

打在臉上的雪花漸密,很快就在李大剛身上積了薄薄一層,他安靜地躺着,安靜地也是恣意地哭着,哭得象個孩子,迷了路的孩子。

從東北回寧城這一路上小李的心都懸在嗓子眼,辛未稍微咳嗽一聲他就要緊張半天,好不容易等到飛機落了地,在機場打車回到市區,他這顆飽經風霜的小心髒才算是稍微放下了一些。辛未一直都在故做鎮定,腦子裏早已經亂成一團,住進賓館裏以後她才發現原來自己沒有回浙江,而是回到了寧城。

将近一年,繞了一大圈,還是又回到了這個曾經急于逃離的城市。他從這裏把她帶走,最後又把她送回這裏。于是這就一個完整的圓嗎?從起點回到起點。何經理,那個漂亮的女孩子,也難怪李大剛會對她戀戀不忘,辛未還記得他們倆分手後的那天夜裏他難過的樣子,他說因為以前從來沒喜歡過別人,所以不知道有自己到底有多喜歡她,那個時候辛未還曾經為了他們惋惜,還覺得何經理錯過了一個多麽好的男人。

這個這麽好的男人,現在會不會也象那時候一樣因為分別而難過?如果他難過了,還有沒有一個人象辛未一樣在他身邊聽他唠叨陪他發酒瘋?會不會也有個也傻裏傻氣的女孩子問他,到底有多喜歡辛未?他呢,又會怎麽回答?

辛未走到窗邊把推拉窗拉到最大,讓寧城夜晚冰冷的風全吹進來。她捂住臉,冷得全身顫抖。李大剛說的那些話,意思就是他已經做出了選擇,是嗎?他選了別人,選了一個跟她截然不同的人。只是他怎麽能選得這麽快這麽決絕?電影院裏的火熱還記憶猶新,下一刻他就對她說,另外一個女人跟他的時候還是姑娘……

辛未顫抖得越來越厲害,小腹某一處突然一跳一跳地劇痛,好象有什麽東西從下面伸進去,正在她身體裏拼命地刮着割着剪着縫着,鋒利的針和刀刃已經快要劃穿她的皮膚讓她開膛破肚,但還是沒有找到它們想找的東西,還在繼續野蠻地侵襲掠奪。她沒辦法呼救也沒辦法掙紮,身上仿佛穿了件古怪的長袖袍子,兩只袖管象繩索一樣纏住她的身體把她綁緊,她怎麽動也動不了,被勒得快要不能呼吸。

怎麽會這麽冷,大剛,怎麽這麽冷?她抽噎着,在寒風裏輕聲呢喃。太冷了,寧城的冬天怎麽會比東北還冷,血液都在血管裏凍成了固體,紅通通的,一碰就碎成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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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也開始痛了,針紮似的。辛未猛地醒悟,使勁在嘴唇上咬了一下,多少回過點神來,她下意識地走過去打開行李箱,僵硬戰栗地翻找她的藥瓶。一件件衣服都被扒拉出來,裏三層外三層地翻找,最後在箱蓋的夾層裏找到了。一同被放在夾層裏的還有另外一樣東西,用軟軟的紙巾小心翼翼包着的一只藍色海螺,個頭不太大,但是顏色美麗得簡直有些妖異。他知道她喜歡,特地想辦法弄了來,他手裏握着這只海螺由遠而近地向她奔跑過來,年輕的臉上滿是熱情笑容,他說,老婆,看,這個好看吧……

好看,這麽美麗的海螺,怎麽會不好看?她怎麽會把這個東西放在箱子裏?難道離開嵊泗的時候就在擔心有可能回不去,所以把最心愛的東西帶在身邊?

好不容易忍住的抽噎聲再度響起,辛未捧着這只海螺蹲坐在行李箱邊哭得擡不起頭,她一邊哭着一邊扒着床邊拿起手機撥打李大剛的電話。她不相信這是真的,他們還有那麽美好的未來沒有共渡,她的大剛怎麽會舍得離開她?他是喜歡她的,肯定比喜歡何經理還要喜歡,他不會這麽對她的。

手機裏傳來的用戶關機提示音聽起來震得耳膜都快破了,手機和海螺同時滑落,辛未驚訝地張着嘴,眼淚一串串向下掉,她摸索着想要撿起這兩樣東西,先摸到的竟然是那只白色的藥瓶。是啊,她不僅沒有一段純潔的過去,還是個精神病。帶着滿臉的淚水,辛未竟然笑了,笑聲中她揚起手把藥瓶向窗外扔了出去。

一晚上沒怎麽睡着的小李第二天早晨死活也敲不開辛未房間的門,情急之下他趕緊找來樓層服務員用備用鑰匙把房門打開。一進去就是一陣撲面的冷風,小李打個哆嗦,瞪大眼睛看見了趴在床邊的辛未。

在賓館服務員的幫助下,小李把辛未送進了附近的醫院。但是臨走時候李大剛給的那個手機號卻怎麽也打不通,強子哥說了一到寧城就給這個號打電話,只要一說辛未立馬就會有人把她接走,然後他就可以回東北了。可辛未在醫院裏住了兩天,情況越來越吓人,這個電話卻一直都打不通,也沒有關機,就是提示說不在服務區暫時無法接通。小李想了想,沒給李大剛打電話,悄悄把這邊的情況告訴給了田翔。田翔知道後也沉默了很久,沙啞着聲音對小李說:“你辛苦點兒再照顧小辛幾天,強子……已經進局子裏了,他現在什麽事也管不了了。”

小李是在一個星期以後才聯系上的鄭铎,正好軍區在搞一個多兵種聯合軍事演習,他做為一線指揮員一直堅守在演習第一線,大功率的無線電不分晝夜發射幹擾信號,不僅幹擾了敵方的雷達,同時也幹擾了脆弱的手機信號,直到演習勝利結束之後,他才知道辛未出事了。咬着牙堅持到做完手邊必須的工作,鄭铎在第一時間趕回寧城,來不及洗個澡換件衣服,就帶着演習場上的仆仆風塵,走進醫院出現在了辛未的病床前。

一次又一次,每次久別重逢時她都是這麽凄慘得讓人憤怒。鄭铎站在病床邊看着熟睡的辛未,軍帽在手裏攥得變了形。他又黑又疲憊,衣服上一道泥一道灰的,可兩只眼睛裏閃動的光芒卻讓站在一邊的小李有些腿軟。小李咽口唾沫,看着這個一句話也沒說闖進病房來的高大軍人,小心地閉起嘴,什麽也沒敢說,只是在看到這個軍人竟然一弓身把辛未從病床上橫抱了起來的時候才哎哎地叫了兩聲:“不行,把人放下,你想帶她去哪兒啊?”

在藥物作用下辛未睡得很沉,這麽大動作也沒能把她弄醒。鄭铎橫抱着這個瘦得沒什麽份量的小丫頭,愛憐地把她攬在胸前,看着擋住自己路的小李,只冷冷地吐出兩個字:“滾開。”

小李當然不能滾開,就算他是強子哥說了會接走辛未的人,也不能讓他這樣就把人接走啊,辛未還病着,一會兒還有兩瓶水要挂,這是要把她抱到什麽地方去?小李不讓,鄭铎也不多說一個字,他把辛未輕輕地放回病床上,手臂一伸當胸揪住小李,硬把他連提帶拉地拖到窗邊,狠狠一把推開緊閉的窗扇,連一聲暗示或威脅也沒有,直接把小李拎起來從二樓窗戶扔了出去。小李這一下臉朝上筆直摔在樓下花壇邊的小葉黃葉樹叢裏,一陣昏厥之後當時就起不來了,躺着連j□j的勁都沒有。周圍的人迅速圍攏過來,小李一手按着腰,昏天黑地地喘着粗氣,咬牙低聲咒罵:“我操,j□j,姥姥……”

鄭铎沒有帶辛未去另外一間醫院,他把她抱回到城東那套房子裏。有些日子沒回來住了,屋裏一層灰。把床上所有東西都扒掉,換上衣櫃裏一套幹淨的,再把辛未安放在床上。忙完這一切,鄭铎疲憊地合衣躺在她枕邊,連人帶被子一起抱住她。閉起眼睛,他的呼吸漸漸粗重:“姓李的,別讓我見着你!”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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