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Chapter 9

是什麽……這麽黑暗。

這麽冰冷,這麽寂靜,仿佛深淵。

記憶是零碎的,眼前是熟悉的實驗室——至于為什麽熟悉,他想不起。他覺得自己好像站了起來,在漆黑的路上走走停停,然後,在什麽流淌着的東西裏,他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燒斷的銅絲、焦黑的電阻,臉頰還剩下一半,剩餘的皮膚都已經損毀了,左手……也沒有了。這樣子,已經不能用潦倒或者落魄來形容了,簡直,就像一個鬼。

他卻咧開嘴,笑了。

我很喜歡自己現在的樣子,他笑。

當然喜歡啊……因為,終于和“某個人”不一樣了。

可是……那個人是誰呢?想不起,一點也想不起。

他從實驗室裏随便拿了些衣服,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即使如此,街道上的行人,還是有一些向他投來了恐懼驚愕的目光。

為什麽這樣看我呢?他搖搖頭,不明白。

我要去哪裏呢?也不知道。

可是身體就好像有思維一般,一步一步往前走着,向某個既定的地方,慢慢走着。

他乘上了渡輪,在輪船上,下面黑暗波瀾的海水仿佛藏着什麽讓人刻骨銘心的回憶……

覺得自己來過這座小島,他記得這個地方,雖然沒有任何具體的印象,但是這古舊而美麗的洋房,在潛意識裏那樣熟悉,似乎在這裏,應該有很多很多美麗的回憶一樣。

有一只狗蹲在門口,看到他過來,站了起來,向他龇牙。

他卻不知道為什麽沒辦法厭惡它。他繞過了狗,因為他知道如何從另一側的小門走進房子。打開門之後,他也清楚裏面的布置,很快就找到了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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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室裏面的雙人大床上,躺着一名男子,睡着了,面色有些憔悴蒼白,頭上還裹着重重繃帶。

他靠近他,看着他的樣子。

腦海裏有什麽零碎的記憶,萌動地複蘇着。

這個躺着的人很英俊,他很安靜,他究竟是誰?為什麽感覺那麽熟悉?

然後,努力想着的東西,終于浮出水面。

是他……

是他吧……

是這個男子,在記憶裏,他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臉。他的相貌是這個樣子的,狹長溫柔的眼睛、高挺的鼻子、削尖的下巴。

可是記憶中的樣子,他不是這樣閉着眼睛安靜地躺着,而是靠在牆邊,幸福地微笑着。

就是這座房子的某個地方。白色的精雕瓷磚,光線暧昧的深藍色頂燈,将浴室弄得仿佛波浪搖曳的海底世界。這個英俊的男子站在鏡子前,洗手臺上有成對的杯子、成對的毛巾,顏色和質感都那麽溫暖溫柔。

突然有一個男人走到這個人身後,他想到這個人的時候,愣了愣。那個男子長得多好看啊——一抹銀色挑染的頭發,黑水晶般的眼睛,笑起來的時候,那一種優雅的讓人心癢難耐的邪惡……

他是誰?他拼命地回憶。他是這個躺着的男子的什麽人?

他太美了,只是回憶裏的一抹微笑,都讓他心動不已,所以他好想知道。

“等到我滿臉皺紋的時候,你還會帥得很呢。到時候……可不準嫌棄我呀。”

他開口了,那個黑水晶美人。他拽了拽那黑發的男子,半帶哀怨半帶認真,半是玩笑半是威脅。

誰可能嫌棄你呢?他不禁覺得這樣的擔心實在是多慮。果然,記憶中那黑發男子也這麽想,他回過頭,溫柔地看着他身後的人。

那是一種讓人有些心痛的溫柔,仿佛他只用他沉溺的眼神,就可以給他一生一世的諾言。

站在病床邊的機器人,在沉浮的回憶片段中,搖搖晃晃地恍惚着。

這一切……是這個躺在這裏的男人的記憶嗎?為什麽,為什麽卻會在自己腦海裏,為什麽想到的時候,會仿佛忘記了什麽無比珍貴的事情一樣,那麽空洞那麽痛。

躺着的這個人,和那個有着黑水晶般眼睛的美人……應該很相愛吧。

好讓人羨慕啊。

他走了過去,坐在沉睡的男人的床邊,俯下身子。

他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麽,也許只是想要好好看看這個人,看看究竟是個怎樣的人,配擁有那樣的幸福。

他向他伸出手。

可是他沒有碰到他,他被人拽了起來,後腦一陣劇痛,他回過頭,一個人站在他身後,表情兇惡。

“我終于找到你了……”

F皺眉,愣愣地看着那個人。

高挑的身材,金發碧眼,棱角英俊分明,可為什麽,為什麽會給他一種莫名的不善之感?

腦海中又閃過了一些陌生而熟悉的片段。

金發的男人,拿着木棒,逼近……

“我不準……不準你傷害夜……”

那是誰的聲音?是……是那個躺着的黑發男人嗎?夜,又是誰呢……

金發的男人拿着木棒,往那個英俊男子的頭上,狠狠砸了過去。劇痛,一下、兩下……

躺着的男人,頭上有傷。

所以……是這個外國人,這個眼神兇狠的外國人讓那個人躺在那裏嗎?

那兩個人,那麽相愛。任何人……任何人都不應該破壞啊!

因為,那是他要守護的東西。

F伸開雙手,擋在床上的男人前面,不知道為什麽,他會認定那是他要守護的東西。

可是,身體突然動不了。

不知道為什麽,就是突然性地動不了,那個外國人的蠻力大得驚人,将他拖出了屋子,解下領帶從背後綁住了他的雙手,然後從旁邊拾起一塊磚頭,一步一步逼近。

不……不要……

他張開嘴,聲線早就壞了,發不出一點聲音。

就在這個時候,屋裏面傳來了動響。金發的男人立即刻放開了他,轉身往卧室跑去。

他看見躺在床上的人醒了。

約修亞看着程扉,呆呆地,徑自走了過去。像是對待什麽珍惜的藝術品,修長的手指,劃過程扉的臉龐,深藍色的眼睛望着他,是他很多年都不再有過的,深海一般的溫和。

“別碰我。”那個人的臉上寫滿了厭煩。

約修亞就聽話地縮回手,點了點頭:“別擔心,答應你的事情我沒有忘。那天在醫院裏我發誓,如果你能醒來我就從此放過你……結果,你真的醒了。”

程扉冷冷地看着他。

約修亞按理說是嘗盡了程扉冷漠的人,他曾經也一度漠視了那冷漠而為所欲為。可是如今,他卻局促着,仿佛說一句話都無比艱難。

“程扉,你知道嗎?在最為瘋狂的時刻,我曾想過要殺死你,從而把你據為已有。可是現在,我終于知道了那種滋味……如果失去你,會有多難熬。我再也不會逼你了,你想要的安寧……我願意給你。”

他說着,偷偷看了程扉一眼。但程扉卻置若罔聞,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可見是對他厭惡到了一定程度。

“如果我那個時候,沒有那麽傻就好了。如果那個時候,沒有向你表白就好了,”他低下頭,繼續絮絮說着:“也許我就可以像尹夜凝一樣,可以一直在你身邊守着你,那應該……也是一種幸福吧。”

程扉仍舊沉默。

于是約修亞深深深深地嘆了口氣,站了起來。

程扉,程扉,如果你讨厭,我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了。

你夢寐以求的自由,終于降臨了。

追逐了那麽多年,那麽多年。他覺得自己真的很可悲,這段追逐,毀了對方的人生,毀了自己的人生。然後,就這麽放手了。說是為了程扉的幸福,也許只是自己再也堅持不下去了,誰知道呢?

那麽多年,太累了,太苦了,兩人都是。

年少的幻想中,自己如果愛上一個人,絕對不會用強迫和折磨來表達“愛”。可是,不知道怎麽樣就走上這條路,不知道怎麽樣就沒辦法回頭。

如果可以抹殺時間,如果可以抹殺過去,如果可以重新來過,該多好?

約修亞走出庭院,拖着F,拖着那個被他綁住的機器人,沿着小路好像仿佛漫無目的般地走着。

小島不大,可是也不是那麽小。蜿蜒的小路延伸到碼頭,在深紅色日暮籠罩下,島上寂靜無人。

約修亞慢慢走上楓葉掩映的小橋,橋下的小道,不知道延伸去怎樣的盡頭,遠方的青蔥草地,在夕陽下是一片遲暮的紫,好像可以融化天地間的一切。

他把他拖到了小島懸崖的一堆碎石之上,大風揚起金色的頭發。前方是蔚藍的海,波瀾壯闊,在這樣寬廣的純淨的藍面前,萬物都顯得渺小而虛無。

“滄海一粟”,很久很久以前程扉教過他的詞,他覺得很有感覺的一個詞。

那樣的很久很久,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淚水順着臉頰慢慢滑下,他蹲下來捂住臉,為終于逝去的曾經,為被他親手玷污了的曾經而嚎啕。

幾分鐘後,他抹去淚水,換上一副陰沉冷漠的臉,看了看腳邊的人。

“……我找你很久了,”他蹲下身子,對F道:“你把程扉推下去,害他受傷,這個帳,我要找你算。”

推下去?

F皺起眉,根本想不起來他指的是什麽,但是整個身心,都在強烈地排斥着這個詞!

推……推下去……

沒有,我沒有推任何人下去啊!

但那個人為什麽、為什麽要用那樣的眼神看我,明明什麽也沒有做,為什麽不相信我!

為什麽……不相信我……

他開始搖頭,拼命搖頭,大力地撞在地上悶悶作響。

約修亞冷笑道:“你到現在還不承認?我親眼看見的,你伸出手,程扉就跌落下去。你騙得了尹夜凝騙不了我!”

……尹夜凝?

好熟悉的名字……是誰……

“我告訴你,程扉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視的人。我決定退出了,但是,我不允許他通往幸福的道路上有任何阻礙,倘若你對尹夜凝的獨占欲強烈到試圖對程扉不利的話,我會先除掉你。”

程扉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視的人……

程扉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視的人……

是誰?也說過這句話。

這句話,為什麽,聽起來好讓他心寒。

“我傷害過他,已經無法彌補了。既然我什麽也不能替他做,最起碼,最起碼……最起碼,我還想守護他的幸福。”

守護他的幸福?那個床上的男子嗎?他的幸福,難道不是和那個他愛的人永遠在一起?

撒謊!。

F驟然咬緊牙關,他記得,面前這個金發的男人是來破壞那兩個人的。因為……因為想要拼了命來守護他們的,是他才對啊。

是他要守護的。

他要守護的是那兩個人,相互依偎着的幸福,擁抱着的幸福,在那屬于他們的家裏,每一天每一夜像是夢境一樣讓人喜悅讓人痛苦讓人為之瘋狂的幸福……

他已然忘記了,記憶中那黑發的青年,笑起來總有那麽幾分澀然,幸福和悲傷都那麽鮮明那麽刻骨,那個人不是程扉。

而是他自己。

他想要維護的,從來就是牽在自己與尹夜凝之間若有似無的紅線,已經很諷刺地變成別人的了,他卻還是要為之赴湯蹈火。

因為,他那飛蛾撲火的愛情,一直一直,從來就沒有一分一秒的迷惑和徘徊。

——只要你不在了,他看着金發的男人,想着。

只要你不在了,他們就能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如果能夠那樣,賠上我自己,也值得了。

他突然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掙開了綁着自己的繩索和衣帶,站了起來。

大風呼號,懸崖上的兩個人對望着,心裏想的,其實竟然是同樣的事情。

即将到來的惡鬥已然不是生與死的掙紮。并非賭上自己的生命,而是抛下自己的生命,為守護的那個簡直比信仰還要崇高的人。

曾經的F,任何人都不會是他的對手,然而早已經癱廢了一半的機體,讓他的動作遲緩了許多,而約修亞已經紅了眼,無論被他的鋼筋鐵骨狠狠打倒多少次,都還是能夠咬着牙爬起來。

兩個人就這樣在懸崖上,如野獸一般扭打糾纏着。

沒過多久,約修亞的肋骨就斷了,臉上身上布滿了血痕,而機器人本來就殘損的手臂被生生扯了下來,紮進了腹部,四處爆着青黑的電光。

那個人終究是不行的,F知道,他打不過自己。因為那個人會疼痛,會流血,那簡直是致命的敗筆。

讓他萬分羨慕的、致命的敗筆。

約修亞的臉色蒼白萬分,身體已經痛到麻木,可是瘋狂的搏鬥讓一切感官似乎都隔得很遠。他再度抓住機器人,把他按倒在地上,染血的拳頭狠狠落下,竟然一拳一拳在鋼鐵上砸出凹痕來。

他的右手關節已經看得到森森白骨。

整個人磕在後面凸起的石頭上,F一陣暈眩,頭疼欲裂。有什麽東西在那一瞬間天花亂墜無法收拾般地,倏地填滿回憶,又倏地消失,留下一片劇痛後的空白。

他好像想起了什麽,又好像什麽也沒想起,手和腳,整個身體整個世界,都在空白之中斑駁着。

他直覺地擡起完好的那只手,扼住了約修亞的脖子。

他的力量,非常大,人類無法掙紮。

掐死他。腦海裏有一個聲音不知道為什麽這樣說:掐死他,所有想要傷害夜的人,所有膽敢靠近夜的人,弄死他們全部!。

我要保護他。

因為他是我的,尹夜凝是我的。

那一瞬間,他也沒有再産生“尹夜凝究竟是誰”的迷惑,夜就是夜,還能是誰?就是他的夜,有着黑水晶般的美麗眼睛、薄情的笑容,時而溫柔時而冷漠,讓人的心總是懸着揪着。

別來傷害他,還有……那個人,請別來搶他。

請別來搶他,程扉,求求你。

他是我的。

他是我的他是我的他是我的。

你們所有人都給我離開,給我滾得遠遠的,他是我的,是我的啊!

求求你們……不要來搶……

不要搶走他。

被他扼住的人,雙腿亂蹬,正在走向死亡。

他看着那對不甘心的藍色眼睛,沒有半點憐憫。然後,耳邊突然聽見了什麽。

“住手,F,住手——”

這個聲音,這個突如其來的熟悉的聲音,這個日思夜想的聲音,給他帶來了片刻的清明。

掐着約修亞的手,一下子就放開了。

他轉頭,他日思夜想的那個人,他的夜,正拉着程扉氣喘籲籲地奔上懸崖。風聲很大,劉海被吹亂,他的視線停留在他拉着程扉的手上,然後,就只停留在尹夜凝黑水晶般的眼睛。

……是他。

真的是他啊。

那麽久那麽久不見。

你還是那麽美。

夜,我很想你。

他歪歪頭望着尹夜凝,凜然的殺氣驟然消失,只癡癡地望着。

其實腦海還是混沌着的,沒有任何前因後果,沒有任何清晰的脈絡,可是他起碼想起了他是他的夜,繼而零零碎碎地又想起了一些事情,湧上心頭的是刻骨銘心的痛、刻骨銘心的絕望。

他看到他的夜拉着程扉。

程扉……程扉……水藍色的襯衫,領角随着風一蕩一蕩,還是那麽英俊。

他的相貌是真實的,他的微笑是真實的,他手心的溫度也會是真實的。

那麽可惡的真實。

可是自己呢?他有些想不起來自己該是什麽樣子的,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手沒有了,身體上一片焦黑,就是臉……也已經恐怖吓人。

別、別看我。

他想要擋住自己的臉,想要不在這麽明亮的陽光下,用自己的悲慘和程扉的英俊對比見绌。

夜,我太難看了,別看我。

沒錯,一切早就已經結束了。自己已經被抛棄了、被毀壞了,從身到心,支離破碎。

都已經站在懸崖邊,都已經走到了盡頭。

身後的大海,洶湧起伏的聲音震耳欲聾。他突然覺得,那一聲一聲,漫漫而深遠,就像是一種來自黑暗深淵的召喚。

那個聲音告訴他,結束吧,已經結束了。

他覺得自己應該跳下去,在被尹夜凝再度用什麽方法将心碾成粉末之前結束這一切。

如果早知道會走到這麽一步,在暴風雨的那天,他沒有努力爬上岸就好了,那樣,之後的一切都不會發生,說不定夜還會記得他一輩子。

是啊……與其留下來,這樣留下來,讓夜越來越厭惡他,不如,不如——

他機械性地轉過身,一步一步,向大海的方向走過去。

“F——”尹夜凝大聲叫他。

聲音被吞沒在海風海浪的響聲中。

餘光裏,約修亞正搖搖晃晃地爬起,染滿鮮血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言語無法描繪的詭異微笑。

F不确定自己有沒有看懂那微笑的含意。

他和約修亞·洛南,看起來是兩種極端。可也許在某種意義上,他們根本是一個意義上瘋狂而淪落的人。他了解那樣用倔強的笑容來死死捂住所有傷口,萬劫不複卻義無反顧的笑。

約修亞快步向他走過來,忽然之間,兩人就心照不宣了。

同歸于盡嗎?這樣……這樣也好。

于是他沒有閃躲,任約修亞拽住了他,拉扯着他向懸崖的方向,縱身一躍。

F閉上了眼睛。

可是,已經斷掉的手臂關節是松脫的,就這麽斷了。

他趔趄了兩步停在懸崖邊,雖然慣性的力量讓他幾乎也要在下一秒掉落,卻從後面被撈進了一個懷抱。

那氣息、那力度,是他熟悉萬分的,渴求着幾乎萬劫不複的懷抱。

他睜開眼睛,世界陡然變成了眼前無邊天海的深藍——

“洛南——!”

約修亞似乎聽到了救贖的聲音,他從未奢想過,程扉會用這樣緊張的語調叫他的名字。

耳邊是呼嘯着的冷風,湛藍的眼睛映着天空與海水,追逐到筋疲力盡,終于漫長的痛苦就要終結,可身體的掉落卻驟然停止,有人在懸崖上抓住了他的右手。

他擡起頭。

他呆呆看着程扉。他的表情相當鎮定,所以不會有人知道他的內心有多少風起浪湧。

天啊天啊天啊,這肯定是在做夢,他眯起眼睛微笑着想。

血水沾滿了視線,思路也有些恍惚,可是也許正因為這恍惚,讓他覺得更為幸福。

“混賬……你怎麽這麽重……”程扉看到約修亞臉上那無所謂的微笑,死死咬緊牙,艱難地試圖伸下另一只手。

因為在床上躺了一段時間,身體還沒有複原,他根本拉不動他,眼看着約修亞就要從他手裏滑脫。

“把你的另一只手給我!快!快點啊!你聾了?給我你的手!”

約修亞沒有動作,他只是擡頭望着程扉的眼睛。在血腥漫布的視線裏,他在那黑色的瞳仁裏沒有看到猶疑,所以,很有些想不通。

你不是恨我的嗎?為什麽要救我?

我死了,難道不好嗎?

“你在笑什麽,給我你的另一只手,快給我啊!”

程扉的聲音已經變成了嘶吼,約修亞才注意聽他說了什麽。

我在笑嗎?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确實是勾着嘴角的。

笑什麽笑什麽笑什麽,自己也不知道,知道什麽?早就瘋了,知道什麽。

他看着程扉,搖了搖頭。

“夠了,這就……夠了的。”

鼻子一酸,也就無法控制淚水,他含着淚,終于無法再支撐那虛假的微笑,低下頭喃喃道。

“已經夠了……”

已經淚如雨下。

那麽久那麽久那麽久,你終于向我伸出手。

救贖太遲也太徹底,我不配,我承受不起。

程扉,我做錯了。那麽多年,我只會讓你不幸,我錯了,我真的錯了。請不要可憐我,我不值得。

我向你道過歉了。希望在我死後,你可以原諒我。

他慢慢地,放開了,流着淚,手在程扉手中一點點滑落。

最後一瞬,他竟然在程扉眼裏看到恐懼,竟然像是在求他不要放棄一般。

可是,也可能只是他看錯了。

他終于松脫了傷痕累累的手,從那個人的手中滑脫,墜了下去,被吞沒在深深的海水中。

這個故事有個很燦爛的開端。他還記得初遇程扉的那天,籃球場上,那個黑發男孩的笑容陽光般和煦。

可是,後來怎麽就走錯了呢?怎麽就那麽執着不休,怎麽就毀掉了一切呢?

明明是獨一無二,明明那麽喜歡你……

為什麽會走到……不堪回首。

也許,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會将自己,和對你的深情一起,深深埋葬,然後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守望,而不會是這樣一種無法收拾的結局。

程扉的手在發抖,一拳狠狠砸在懸崖上。

“你都做了什麽……你都做了什麽,為什麽!”

他站起來,回過頭,對被尹夜凝抱住的F嘶吼。

F閉着眼睛,在尹夜凝懷裏享受着片刻短暫而悲哀的自以為是的甜蜜。他不願意去看那雙黑水晶的眼睛,因為他知道,他會在那雙眼睛裏看到很多他不期待的情緒——憤怒、惶恐、責備抑或其他,只是,永遠不可能是他期待的……

程扉見他對他置若罔聞,而且好像還在笑,腦子裏似乎有一根弦繃斷了一般,撲過來就把他從尹夜凝懷裏拽了出來。

“你為什麽要對他,你為什麽要……”

“你幹什麽!”尹夜凝一把揮開程扉的手,護住了F:“你憑什麽打他!”

“我憑什麽?你讓開,我還要殺了他!”

F在這拉拉扯扯中,頭又開始劇痛了起來,眼前本來清晰的一切,也再度染上了斑駁的重影,世界,天旋地轉。

有什麽人拉住了他的衣服,用蠻力将他拽了起來,另一邊的人也拉着他,誰在他耳邊大吼着什麽。他聽不清,聽不懂。

是誰?要做什麽?看不清,聽不見。可是那些人卻持續騷擾着他,完全沒有放手的意思。

真煩人。

他單純地這麽想着,一把揮開了其中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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