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風月

奶奶進了ICU。

喬栖沒想到事态會這麽嚴重。

而更令她從心底發寒的是, 直到這一刻她才知道,原來奶奶的癌細胞擴散了,血壓不穩也有些時日。

怪不得之前總覺得她沒精氣神, 好幾次臉色蒼白說要休息一會兒,其實哪裏是太累, 估計都是在忍癌痛, 不想讓家人擔心。

喬育木告訴她:“那天檢查完之後, 你奶奶把自己關在房裏誰都不見, 後來第二天一早她買了很多早點, 去你家看你……”

喬栖一怔, 旋即想起溫辭樹出差的那個早晨,她被奶奶的門鈴聲吵醒。

她問,奶奶您怎麽一大早就來了。

奶奶說,就是想你了。

原來一切都是隐喻。

喬栖靠在牆邊,隔着厚厚的玻璃看向插滿儀器管的奶奶, 淡淡問:“所以她是不打算治了是嗎?”

“她說不想浪費錢, 也說太受罪了。”喬育木說。

喬栖點了點頭, 然後一言不發下樓,抽煙。

她就蹲在馬路一邊。

夏日滾燙的風如海浪般一股股打在身上,她指尖夾着煙, 猛吸一口,顫抖着呼出煙圈,與此同時,眼淚鼻涕一起往下流。

不知道哭了多久。

她緩緩平複下來, 抹了把眼淚, 準備回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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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眸才發現, 身後竟有個熟悉的人影。

看姿勢, 他站了很久。

就這麽一直在身後不遠不近的距離注視着她。

她盯着他的眼睛,一步步朝他走過去。

到他面前停下,才問:“你怎麽來了?”

“張杳在這家醫院上班,他看到了你,所以……”

“哦。”她明白了,點了點頭,又問,“什麽時候來的?”

“你點第一根煙的時候。”

她沉沉看向他:“那怎麽不過來?”

他如她看向他那般回望着她:“你喊我的時候,我再過來。”

她輕輕一嗤:“那我要是不喊呢。”

我就在這站着,你總會喊的。

他沉默了,心裏話不宜直說。

可他的眼眸卻說話了。

他的目光就像是一根無形的線,拉着她一步步靠近他。

她對他笑了一下:“那就再等我一會兒吧,我餓了,一起去吃飯。”

“不要我跟着你上去?”

“嗯,我問我姐兩個問題,然後就下來。”

“……好。”

喬栖獨自上樓。

溫辭樹在原地等她。

進了電梯,才注意到廣告位上還擺着沒有換下來的“三七女王節”的奶粉廣告。

右下角卻被惡作劇般貼上了一則宣言:不要女王的虛幻王冠,要婦女的真實權利。

她竟因為這話而有點想哭,罵了句操,仰頭把淚憋回去。

出了電梯,喬栖徑直來到喬橋的病房。

那會兒高成彥一家人都回家了,喬育木守着奶奶,而羅怡玲守着喬橋。

喬栖推門進去的時候,羅怡玲恰好要去打水打飯。

等羅怡玲走後,喬栖坐在喬橋床沿,微笑望着她:“你現在怎麽樣?”

“疼呗,麻藥早就散了。”喬橋笑。

喬栖無聲扯了抹笑:“我來就是想問問你,又生了個女兒,還要繼續嗎?”

喬橋悲戚,眼淚從眼角落下。

喬栖神色如常的替她把淚珠拭去:“坐月子,別哭,容易傷眼睛。”

喬橋卻忍不住,邊哭邊說:“不生又能怎麽辦呢。”

喬栖的心涼了一片。

喬橋說:“我知道你心疼我,想讓我離婚,可是妹妹,婚姻和生活都不是那麽簡單的,離婚就是社會關系的割席,家庭的動蕩,血緣的舍棄……離婚小孩子會不幸福的,離婚了也不見得能找到更好的。”

講到這喬橋的聲音猶豫了很多,可最終還是把話說了出來:“何況現在是我生不出兒子……”

“你不要說了。”喬栖從床上站了起來。

她自上而下俯視着喬橋,本有一肚子苦口婆心的話可以說,最後卻只是一笑:“姐,我尊重你。”

她誠懇的說:“我也真心祝福你。”

說完,她轉身便走,頭也不回。

她會真摯的尊重喬橋的決定和命運,也真誠的祝福她能夠得償所願。

但她不會再關心她,不會再幫助她,不會再有憐憫,正如不會再有愛護。

生而為人,總要經歷許多傷口。

有些小傷小痛,咬咬牙就過去了,還有一些疼痛,注定要刮骨療毒,有麻藥還好,沒有麻藥,只能自己挺過去。

還有些乍看無傷大雅,實則會潰爛的暗瘡,唯有剜去血肉,才能得到真正的治療。有些人怕痛,用麻藥止疼,以為麻木了傷害就不存在,卻不想瘡口越來越大,直到整個人生都開始變爛,散發陣陣惡臭。

喬橋甘願做後者。

那麽喬栖只能離她遠一點,不想自己身上也染上臭味。

奶奶說的沒錯,知道情分已盡,她會放手。

坐上電梯,凝視着那句“不要女王的虛幻王冠,要婦女的真實權利”的标語,她閉上眼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心裏的想法更加堅定。

走出醫院,喬栖遠遠看到溫辭樹還站在那裏。

他真的像一棵樹一樣,和路燈站在一起。

他是如此的高大、挺拔、強壯,路邊的樹木忠誠地護衛着長長的馬路,而這棵溫辭樹,守護的是她。

喬栖不願意去想愛情中的權衡利弊,拉扯較量了。

她只知道這一秒再沒有人比他對她更好。

這份好不是假的,管他是同情還是別的什麽呢,她只知道,她很需要這份好。

她走過去,問他:“想吃什麽?”

他說:“我都行。”

她笑:“那要不就到附近吃炸串吧,我請。”

他沒客氣:“好。”

她說:“你不問問我跟我姐說了什麽?”

溫辭樹本身是想說,如果你想說,不用問就會告訴我,可要是不想說,我多問不過是徒增你的煩惱。

但最終他從她的眼神裏讀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情緒,想了想問:“都說了什麽?”

她長長的,如嘆氣般的“嗯”了一聲,才說:“總之,這個家我待夠了,除了奶奶,沒什麽能留住我。”

提起奶奶,她眼神驟然變得悲傷。

她很快低下頭掩蓋住了:“快走吧,吃完了之後換喬育木下來吃,我還要上樓去守我奶奶。”

他一怔。

她擡頭,解釋道:“我奶奶情況惡化了。”

他眼裏的光瞬間熄滅。

心疼她的心疼。

但同時也不可避免的想到他們之間的婚姻。

她嫁給他最明面上的理由就是因為奶奶,甚至說過“如果你爸媽不喜歡我,等我奶奶沒了,咱們離了就是”這種話。

如果奶奶真的沒了,她會做什麽決定呢?

想到這些,他就覺得喘不過氣。

好在奶奶最終還是平安醒過來了,縱使醫生宣告,奶奶僅剩兩個月的壽命。

但至少奶奶活着,還能看到天空,聞到花香,還能和家人閑坐,感受燈火可親。

出院那天,奶奶忽然把大家都叫到家裏來,她宣布了一件大事——她要出去旅游。

這個決定無論是之于她的身體還是之于她的年齡,都未免太瘋狂了,此話一出,便遭到了喬育木和羅怡玲的強烈反對。

奶奶似是料到會是這個結果,她淺淺笑了,耐心解釋道:“我和你爸一直希望等兒女都成家,我們都退休之後,好好游山玩水,沒想到臨了了,你爸卻癱瘓近十年,沒能好好見識一下祖國的大好河山一直是我和你爸的遺憾,眼下我也沒幾天好活了,你就不能答應我嗎。”

這番話字字懇切,卻沒能改變喬育木的決定。

最終喬栖站出來:“奶奶,你想去哪,我帶你去。”

奶奶卻搖頭:“我想和我的兒子,我的丈夫,我們一家三口去。”

喬栖聞言,看了眼喬育木。

喬育木滿臉痛苦,明顯難過、糾結又無力。

喬栖想了想,走過去鄭重的喊了一聲“爸”。

等喬育木看向她的眼睛。

她才說:“你帶她去吧,沒人希望人生到頭還是帶着遺憾的。”

她說:“孝順孝順,只有孝沒有順,算不上孝順。”

她還說:“你不要行讓自己安心的孝道,要行讓老人覺得安心的孝道。”

喬育木深深的看着這個在他眼裏一向乖戾胡鬧的女兒,他始終認為她是膚淺的,沒有深度的,他對她全部的印象都是忤逆不孝,不自愛自強。

可她說出的這一番話,卻莫名讓他無地自容。

他在她堅定的眼神中敗下陣來。

最終被勸服了。

喬育木決定明天就帶奶奶啓程,第一站是草原。

喬栖放心了,于是轉身對溫辭樹說:“走吧。”

羅怡玲問:“你們不在家吃晚飯嗎。”

喬栖搖頭:“不了。”

溫辭樹在身後握住了她的手,說:“我們走。”

她對他一笑,心裏莫名其妙覺得安定。

她以為他會帶她回家。

但他沒有。

他開車帶她去了造極山,把車開到半山腰,然後看萬家燈火。

山間晚風涼,他們坐到車頂上,他用身子給她擋風。

喬栖問他:“帶我來這種地方,怎麽,是想醞釀醞釀來安慰我嗎?”

他搖頭:“我不是想安慰你。”

她看着他。

他語氣平平:“我是在給你時間自己安慰自己。”

喬栖什麽話也說不出來,連呼吸都頓了頓。

喬栖感覺自己要輸了。

何平那個鬼賭約,她好像真的要輸了,她為此沉默下來。

靜默了好一會兒。

溫辭樹忽然問出聲:“你能給我講講你的家庭嗎。”

這話他想說很久了,從撞見她被喬育木破口大罵的時候,他就想問,只是一直沒找到時機。

喬栖沒想到他會關心這個,愣了愣才說:“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喬育木想生兒子,可我偏偏是女兒,為了繼續生三胎,也為了躲計劃生育,他們就把我送到舅舅家了。”

“我舅這個人,從小就沒怎麽吃過苦,我媽和我姥姥姥爺都疼他,他反倒不知足,年輕時候經常穿個喇叭褲到處晃蕩,給個流氓似的,只知道花錢喝酒泡迪廳,什麽正事也不幹。結婚之後還經常打老婆孩子,我小學畢業那年,舅媽實在被打的受不了了,就和他離婚了,從那之後那個家裏就只剩我一個被虐待的人。”

本想長話短說,但記憶的峽口一旦打開,想說的話就變得滔滔不絕。

“我舅打人特別狠,你被擰過大腿裏側的肉嗎,那真是疼的好幾秒都哭不出來。有時候他還喜歡吓唬我,讓我給他洗腳,故意在洗腳盆裏踩水,崩我一臉……媽的,所以他活該早死,我高三那年,他酒駕出車禍被人撞得全身骨頭都快碎完了,但沒當場死亡,硬是到醫院被搶救了好幾個小時才咽氣,走得很痛苦。”

喬栖的聲音很低很平,講到舅舅的結局她才露出了一絲快意的感受,溫辭樹靜靜聽着,眼眸越來越黯。

“你知道我最恨喬育木羅怡玲什麽嗎?”喬栖忽然轉臉問他。

溫辭樹眼眸沉沉的,示意她說下去。

喬栖眼裏流露出很深的恨意:“小時候每次挨打,我想回家,他們都要我體諒大人的苦心,喬育木害怕超生會讓他升不了職,那幾年為了給爺爺治病家裏也花了不少錢,實在無法再撫養一個孩子,所以每次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們覺得舅舅兇點就兇點,反正都是親戚,不可能害我,奢望我能自己捱過去。”

開始的時候她的确一直在忍耐,後來發現忍字頭上那把刀,刀的只有自己,就幹脆把利刃對準傷害她的人。

可講到這部分的時候喬栖停頓很久。

或許是接下來的話很難說出口吧。

她舔了舔幹燥的嘴唇才說:“我上初中之後開始叛逆,我舅那時候不太能管得了我了,也因為我開始不怎麽回家了,都住酸琪家。結果中考之前,他喝多了,差點把我……”

溫辭樹握緊了拳,心也一緊。

喬栖很快說:“當然他沒得逞,但那次之後我說什麽也不住他家了,喬育木他們本來還猶猶豫豫的,是我奶奶在家裏又摔碟子又砸碗的,鬧得天翻地覆,他們這才同意把我接回去。”

“你奶奶很疼你。”溫辭樹插了一嘴。

喬栖點頭:“是啊。”

她回憶到奶奶,講話變慢了很多:“我奶奶一直很愧疚,怨自己沒能照顧好我,但我知道她不容易,當時爺爺癱瘓,奶奶怕拖累兒女,自己一個人照顧爺爺,已經很不容易了。”

“我回家之後,還差點被送戒網瘾學校呢,因為喬育木他們覺得我就是個女混混,我不想去嘛,就鬧絕食抗議,但沒管用,後來是奶奶揚言‘你們前腳把小喬送走,我後腳就上吊’,才讓他們改變主意。”

這就是她的童年和少年。

別人的家是一座房子,她的家是一片貧瘠的廢墟。

“過去的種種,已經傷不到我,可依舊是我的傷。”喬栖自嘲一笑。

這話溫辭樹聽着太誅心了,他很想很想抱住她。

可她很快又說:“再說說我姐和我弟吧。嗯……這麽說吧,我們家三個孩子,大姐從小就被教育成一個要對所有人都好的老大,弟弟從小就被寵成了一個有點自私但沒什麽壞心眼的老小,我就是那個最容易被無視,為家庭犧牲理所應當的老二。”

“但為家庭犧牲這件事我做的不夠好,被迫在舅舅家生活,我已經失去了父愛和母愛,其他的犧牲,我都不願意再做了。反倒是我大姐,把最後一塊排骨讓給弟弟,賺得第一筆錢會給妹妹買裙子,按照父母的安排結婚……你說這些是犧牲嗎,我不知道,因為我大姐好像不覺得是。”

溫辭樹認真聽着,不曾出言打斷她。

她長長的呼出一口氣:“不想了,反正現在奶奶沒了,我也不會再回那個家了。有一個女兒一個兒子,他們照樣能享受天倫之樂,我算什麽呢。”

溫辭樹聽罷久久無言。

喬栖倒是早已釋懷了的樣子:“這時候不該有個暖心的抱抱嗎?”

話還沒落。

他已把她攬進懷裏。

喬栖怔了怔,随後緊緊閉上眼,讓自己沉淪在這份安全感裏。

然後,在山風的撫摸裏,在山樹的注視下,她在他懷裏看了一夜的月亮。

作者有話說:

1.家人閑坐,燈火可親——汪曾祺。

2.不要女王的虛幻王冠,要婦女的真實權利。——網絡。

喬橋是一個傳統的,還裹着隐形裹腳布的女人,生兒子這個觀念,不知道大家會不會有信念感。

但這個事情從不是假的,我之所以寫出來,就是因為我的身邊層出不窮這類例子,裏面的對話也好,喬橋的觀念也罷,我多想全部是杜撰,但事實上這部分幾乎都是真實的。

看看現在新生嬰兒的男女比例吧,重男輕女一直都是存在的,不僅僅存在于想當然的農村地區和豪門家族,普通的城市居民也多得是拼命生兒子的人。從不覺得自己能寫的多有深度,這本不想寫太多現實向因素,只是提及就有意義,所以就提一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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