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風月

喬育木常常這麽罵喬栖——

“上學的時候你就不學好, 身邊那些狐朋狗友,要麽紋龍畫虎,要麽娘炮一個, 那個段飛揚還進去過,真不知道你本來就是那樣的人, 還是被他們帶壞了!”

段飛揚是喬栖那夥人從小到大的大哥。

這倒不是因為他是他們之中年齡最大的一個, 而是因為他這個人莫名江湖氣重, 對朋友很講義氣, 無論誰出了什麽事情, 他總有能力像個大人那樣解決。

以前大家圍坐在操場上暢想未來的時候, 都覺得段飛揚一定會是他們之間混的最好的一個。

因為他家庭和睦,沒有受過原生家庭帶來的不良影響,他朋友多,在哪裏都風生水起,學習也不差, 無論是想走學習這條路還是走其他路, 感覺他都有辦法讓人生變得更好。

結果在高考前夕, 他和一個人起了争執,失手把那人的一只眼睛打瞎了,被判了七年有期徒刑。

這件事發生在校外, 加之大家有意保護段飛揚的名聲,少數知道這件事的幾個人也都沒有外傳。

但是有些事能捂住,有些懲罰卻依舊要繼續。

最後段飛揚锒铛入獄,減刑至四年出獄, 他的大學相當于是在監獄上的。

而他打的那個人就叫路甲平。

淩晨一點鐘, 喬栖把段飛揚約了出來。

她在他家的小區門口等他。

溫辭樹把她送過來, 他依稀知道了什麽難以言明的事情, 便默默把她放在段飛揚家小區門口,等她之後,就把車子開遠了。

這種時候,他應該給她時間。

喬栖站在一棵梧桐樹下等段飛揚。

夏日的飛蟲多,它們在樹梢處的路燈下盤旋,她看着它們,點了支煙抽,卻從指尖到手臂都在顫抖。

段飛揚從樓上下來,遠遠看到她的背影。

昏黃的路燈照在她身上像蜂蜜一樣,她恰好穿着姜黃色的曳地連衣裙,細細的吊帶挂在雙肩,露出後背妖冶的荊棘紋身,以及漂亮的蝴蝶骨。

他深深看了她好久,才走過去:“什麽事啊,大半夜的。”

喬栖聞聲一僵。

随後她把煙摁滅在地上,起身,轉頭,凝望着他。

她的眼神很不一般。

段飛揚的笑意僵硬在臉上,然後嘴角慢慢的垮了下去。

她的眼睛裏有動容,可不知道為什麽,那一汪動容裏,分明還有幾重難以被忽略的絕望。

對視好久,喬栖才問:“段飛揚,你當年為什麽要打路甲平?”

她叫他段飛揚,而不是大哥。

段飛揚呼吸一沉,很快明白有些秘密似乎見了天光。

“你知道什麽了是不是?”他問。

“你打算瞞我一輩子是不是?”她問。

幾乎是同時說出來的。

然後他們都哽了幾分。

上學那會兒段飛揚人脈廣,但凡見過面的同學都叫得上他一句大哥,也正因如此,當某個男同學無意之間看到了路甲平手機裏的喬栖時,才會跑來告訴他。

以往喬栖有什麽事,他要是知道了,就順手擺平了,連知道都不必讓她知道。

那次他也以為他有能力和以前一樣,幫喬栖悄無聲息解決一切。

誰知道路甲平身上還裝着刀,他毫無準備,為了自衛,只好對路甲平下重手。

現在回憶起來,還是會覺得那就像一場噩夢。

段飛揚不願再提,便說:“沒什麽,我不想你覺得你欠我。”

“可我就是欠你。”這句話喬栖已染上哭腔。

她太絕望了,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他,也不知道該怎麽面對自己,不知道如何面對回憶,更不知道該如何直視未來。

“我就知道如果你知道這事兒會是這個反應。”段飛揚苦笑。

“所以這就是你沒告訴任何人的理由嗎?”喬栖看着他。

他緊抿着唇。

這些年心裏未必沒有苦,但更多的是堅定。

當初如果他把照片的事情說出來,她一個女孩子的名聲會受損。

當然,就算不考慮這個,他也不會說的。

因為他一旦說出來,她能給他的就只有同情了。

可他不想要她的同情。

再開口,段飛揚表現的輕松了很多:“我現在過得很好啊,事情都過去了,你還把它拿出來做什麽?”

“因為我欠你的。”喬栖這麽說。

這不是段飛揚願意聽到的話:“我不覺得虧欠,就不虧欠。”

喬栖連連搖頭,邊搖頭眼淚邊從眼裏甩出來:“不不,我欠你的一輩子都還不清……”

她痛苦極了。

她寧願自己受傷,也絕不願意朋友受傷,何況這個傷還是為她受的。

“喬栖。”段飛揚試圖讓她冷靜,“如果你放不下,我們以後只會漸行漸遠。”

喬栖只是哭。

她什麽都明白,但她接受不了。

“大哥,你想要什麽呢,我能給你什麽?”喬栖這麽說,“我真的很想給你一點什麽。”

段飛揚心裏密密麻麻的泛着針紮一樣的疼。

她說是“我想給”,實則是“我想還”,他都明白。

可是他能要什麽呢。

他什麽也不該要,什麽也不能要。

他依舊是很沉穩的樣子:“小喬,如果你真的想報答我,以後我有需要你的地方,你不要推辭就好了。”

喬栖看着他,幾秒後再次捂住臉哭了。

什麽時候她也變成一個只會用哭來抵抗一切的女孩了?

連和溫辭樹冷戰她都沒有這樣過。

她知道,有些虧欠是無法償還的,她只能用餘下的時光彌補。

“大哥,我希望你一切都好,但如果真有需要幫助的時候,你一定要找我,我一定會幫你。”

這是喬栖唯一能給段飛揚承諾的了。

段飛揚說“好”,又說:“你快回去吧。”

他看了眼這條街的盡頭:“他在等你。”

喬栖也回頭望了一眼,溫辭樹的車子就停在街頭拐角處的樹下。

她抹了把眼淚,還想對段飛揚說什麽,但又實在沒有什麽好說。

最後只能勉強笑了笑,然後與他深深的對視一眼才離開。

段飛揚看着她的身影,心裏說不出的苦澀,可同時又生出一股莫名的自由來。

她并不知道,他打算離開這個城市了。

人與人之間一旦有了虧欠,就相當于有了隔閡,再也回不到當初。

所以當年他打算獨自品嘗一切秘密,再苦也要咽下。

後來出獄,他發現喬栖身邊還沒有人,其實有想過要追求她。

但是每每想到自己是一個有前科的人,身上永遠有洗刷不掉的污點,他就覺得配不上她。

原本他想等事業再穩定一點再說,可誰知半路殺出個溫辭樹……

誰能不說這都是命運的安排。

他離開平蕪的念頭,最早在周野渡離開的時候浮現,原本只是為了逃避感情挫傷,可現在她既已知道當年他入獄的真相,他就更應該走了。

因為如果她一直覺得虧欠他,又怎麽能全心全意過好自己的生活呢?

他當初斷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不就是為了讓她幸福的嗎?

他不希望事情變成面目全非的樣子。

喬栖越走越遠。

段飛揚給自己點上一支煙。

記得最初見她是在初二,他們分到一個班,意氣相投,于是就成為了朋友。

最開始他們相處的比較簡單,晚自習大家都在學習的時候,就他倆在在後面聊天。

朋友嘛,無外乎一起胡侃,能聊到一起去就能成為朋友,所以一開始他倆也算得上是傾蓋如故。

後來熟悉之後,他發現她好像被她舅舅施虐。他這個人重義氣,當即就和幾個人高馬大的男同學一起去吓唬她舅舅,幾次下來,他舅舅老實了不少,她得知這件事,對他比以前更信任了,兩個人也就玩的越來越好了。

至于從什麽時候産生特殊感情的,段飛揚記不太清了。

只是某天,當他發現有別的男生圍在她身邊的時候,他會生氣到一晚上睡不好,然後他才後知後覺,他喜歡上她了。

有那麽多人愛她。

可他們一定都沒有他愛得久。

因為愛她,他做過許多自我厭惡的事情。

就像當初他慫恿周野渡和別的女生交好來試探她吃不吃醋,才導致她誤會周野渡。後來溫辭樹出現了,他仍然不懷好意想搞破壞,但是溫辭樹終究是比他想象中堅定一點,所以他失敗了。

一個失敗者,理應退出局。

他朝着天空噴了個很長的煙圈,就像十幾歲時那樣。

各人有各人的風月,各人有各人的離合。

他放下了。

或許說,他應該放下了。

就算放不下,用煙壓壓就好了。

段飛揚後來和周野渡同一時間離開了平蕪。

周野渡走那天的前一晚,把大家叫出來一一告過別。

幾年前他出國喬栖沒有來送,但這一次,喬栖過來了。

又是溫辭樹送她來的,這次他依舊是沒有下車,等喬栖走後,他把車子開到一個僻靜的角落,然後靜靜等她回來。

喬栖進餐廳見了周野渡才發現他變化不小。

他把頭發剪短了,更加的利落幹練,隐隐透出幾分成熟的男人味。也把身上那些亂七八糟的銀鏈子和戒指摘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塊勞力士手表。衣服也不像從前那樣随性,他把破洞褲換下改穿休閑黑褲,給人一種不老成的商務範兒。

他說以後要去搞事業了,不能再和以前一樣胡鬧了。

他說要學會适應紅酒,以後要少喝啤酒了,還說以後也不騎哈雷了,改開賓利或邁巴赫,不再砸錢到娛樂圈,要開發度假村。

他還說要找一個女人結婚了,生個孩子,好好過日子。

每表一個決心,他都會舉一杯酒。

說到要找個女人結婚的時候,他把酒杯對準了喬栖。

喬栖端起面前昂貴的紅酒。

原本應該小啜細品,可她深深看了周野渡一眼,而後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随後把杯子颠倒,在周野渡面前晃了晃。

周野渡見她坦蕩,随之一笑,也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他們沒說再見,但這杯酒已經代表了一切。

再見,再也不見。

當晚大家分道揚镳。

而第二天,原本應該收到周野渡離開平蕪的消息時,喬栖卻收到了一封來自段飛揚的離別信:

【小喬:

當你收到這封郵件的時候,我已經不在平蕪了。

出獄之後的這幾年,我總是沒辦法真正的擡頭做人,我早就想離開這個環境,尋找一個讓自己真正自由而平和的土地,然後重新紮根,重新生長。

我知道你一定會亂想,是不是覺得我是為你離開的?

不要多心,我不是因為你離開的。

如果因為怕你多心而放棄離開的打算,那才是讓咱倆生分了呢,對不對?

好了,話不多說了,小喬,如果你真的想要報答我,那麽就永遠祝福我吧,我也會祝福你。

——你永遠的大哥。】

喬栖看到這封郵件之後,立刻給段飛揚打了通電話。

但是撥通之後,聽筒那端只傳來一陣冰冷的女聲:您撥打的用戶正忙……

她挂斷電話,讓自己陷進椅子裏。

雖然段飛揚一再否認,但是喬栖知道,他就是因為她離開的。

她想挽留。

但是挽留有用嗎?

對于這種別離,任誰都無能為力。

午後的陽光像一灘水,透過玻璃窗,潑潑濺濺流在身上,喬栖分明沒有失去什麽,卻不知道為什麽忽然生出一種覆水難收的失去感。

作者有話說:

“他放下了。或許說,他應該放下了。就算放不下,用煙壓壓就好了。”對應——說是放下了都是騙人的。他應該放下。但他還是放不下。

覆水難收的失去感,指的是青春流逝吧,青春的消失不是時間,而是故人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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