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老姚(五)

這一天沒有額外工作,黃瑾琛閑得無聊,就一個人背上槍跑去研究“大鍋爐”了。這回沒有人跟他進去,他就帶着點探險的意思,出來進去地玩。

寇桐要回醫院拆石膏,一早晨離開了,從此他終于可以像人類一樣直立行走了。

傷筋動骨一百天,人們總是要為青春期已過,但依然肆虐的中二病付出一定的代價——比如寇醫生他即使像人類一樣地自己走出醫院,走路的姿勢也依然比較獵奇,傷腿有些使不上勁,配合不大協調,扶着牆左搖右晃地鍛煉了一會以後,他就累得有些猶豫,于是決定給自己放一天假。

跟鐘将軍知會了一聲,寇桐以一種非常帥的姿勢在原地思考了一下未來的人生方向,就揮手叫了輛出租車。

他穿越過鬧市區,來到一個比較偏遠的街區,盡管拖着一條半的腿,還是比較順利地翻過了一個民工子弟小學破破爛爛的圍欄,超近路到了學校後面的一條小胡同裏。

這個被城市規劃者遺忘的地方,一邊是學校近乎廢棄的操場,一邊是低矮的平房區,不知誰家的破紙箱子擋在路中間,只有單人能勉強通過,一聲細細的貓叫,叫寇桐擡起頭來,看見一只小野貓正趴在磚瓦的房頂上,顫顫巍巍地翹着小尾巴,瞪着大眼睛看着他。

能安撫小兒夜啼的寇醫生在兜裏摸了摸,摸出了一塊軟軟的奶糖,撕開包裝,踮起腳。

這只野貓大概還是只幼貓,膽子很小,看見人對它伸出手,就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尾巴顫動的頻率更大了,警惕地呲出了還沒長好的小尖牙,非常色厲內荏地又叫了一聲。

寇醫生把奶糖放在了瓦片邊上,小貓遲疑了一下,好像也感覺得到這個人的無害似的,喵喵叫了兩聲,就試探地往前湊了一步,低頭在乳白色的糖塊上嗅了嗅,舔了一口。

寇桐這才笑了笑,轉身從兜裏把他那防輻射眼鏡拿了出來,扣在了臉上,衣冠禽獸一樣地走了慢慢走了進去。

民房走到盡頭,有一家小店鋪,門口貼了門神,還挂了桃木劍,裏面的牆上貼滿了朱砂畫的黃紙符,寇桐熟客似的揭開油乎乎髒兮兮的門簾走進去,靠在門口等着,只見一個中年婦女正背對着他,跟一個帶着墨鏡神神叨叨的瞎子老頭說話。

老頭說:“從你們倆這八字上看……唉,有一句話我老頭真不該多嘴。”

“您說吧。”

“唉,有道是‘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但是夫妻要長長久久的過日子,命格非得不能相克才行,過去古人婚嫁時候,要請人算好了八字配了,還要挑良辰吉時,方能擇日完婚,可是現在的人呢,老祖宗那點傳統都丢了。您看,您丈夫自從結婚後,這些年來,是不是事業一直不順?”

“是啊!他打從年輕的時候開始就不得志,一開始還知道上進,後來越來越不像話……”

“還酗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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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說:“對!您怎麽什麽都知道!”

“孩子有十多歲了吧,是快考……”

“快考高中了。”

老頭撚撚胡子,嘴撇着,搖頭晃腦地算上一陣,嘆了口氣:“夫人,您是火命,您丈夫呢,他是木命,您想,這木頭一遇上火,那不都燒沒了麽?”

寇桐看着那傻娘們兒跟抓着救命稻草似的看着老頭:“那您說……您說怎麽辦呢?”

“您與他此乃八字不合,生來不應當在一處的,您丈夫婚後定然多遇小人,事業時時受阻,您跟着他也是嘗便人間苦辣,飽受苦難,日日脾氣暴躁,乃至于控制不住自己,是不是?”

“是是!太準了!就是您說的這樣!”

“你們倆這恩怨乃是前世上帶來的,今生往一塊攪合還沒完,怕是……日後還要應到孩子身上。”老頭接着忽悠,“孩子最近在學校……沒有什麽問題吧?”

這一句話直戳女人的淚點,那眼圈忽悠一下就紅透了,大淚珠子“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好半天,才斷斷續續地說出一句話:“我明白……您這意思了,聽明白了,我們倆,本來就不應該在一塊過。”

老頭還很體貼地從旁邊抽了張面巾紙給她。

女人情緒崩潰了,痛哭流涕,邊哭邊罵好一陣子,大概十幾分鐘以後,她慢慢地平靜了下來,臉上帶上了堅決的神色,從包裏拿出一疊紅通通的人民幣壓在桌上:“老神仙,太謝謝您了,您說得對!我這就回去該幹什麽幹什麽,跟他離婚,我自己帶着我兒子,也能把他養大成人。”

“哎哎,好……”好的是人民幣,老頭眼睛裏都快冒藍光了,兩只雞爪子似的手就往上抓去,靠在門口的寇桐于是重重地咳嗽了一聲,老頭一看見他,立刻跟偷東西被抓現行似的,忙縮回手,一臉正襟危坐、視金錢如糞土的模樣:“咳,您這話就見外啦,夫人,我不是要您的錢,世人迷惑,我等修道之人指點迷津,乃是給自己修因果,結善緣的,這些銅臭之物,不要也罷,您拿回去,要是覺得我說得有理,日後親戚朋友有難處的,不妨來找我老頭。”

寇桐想笑,覺着那苦主一臉苦大仇深,自己笑出來不大合适,只能憋着,感覺臉上的肌肉有些抽搐,于是背過臉去,暗暗給自己揉了揉。

等女人千恩萬謝地走了,他才大模大樣地走進來,一屁股坐在老頭的對面:“季神仙,給我算一卦?”

季神仙斜眼掃了他一眼,從鼻子眼裏哼了一聲,慢吞吞地站起來,關上門,在門口豎起一塊牌子,上書“三卦已滿,明日請早”。

然後回過頭來氣鼓鼓地瞪着寇桐:“你還用算?你就是顆喪門星,就是來擋我財路的!”

寇桐說:“你別放屁,撺掇人家離婚還收人家錢,你不怕将來下地獄讓閻王拔舌頭?”

季神仙十分光棍地在他後腦勺上拍了一巴掌:“你才放屁,你這是封建迷信!”

寇桐嘆為觀止地看着他,只覺得人的臉皮竟能厚到這樣的程度,裝甲車都要自慚形穢了!

季神仙就點了根煙,慢吞吞地說:“她找過我好幾回了,身上好多傷,一看那樣就是家庭暴力鬧的,你看她那衣服,雖不是名牌衣服,但也頗為講究,應該是個挺好面挺愛幹淨的女人,卻直接穿了拖鞋跑出來的——她要不是逼得沒法了,能這麽倉促麽?”

寇桐聽着覺得挺有理,又問:“你怎麽知道她丈夫因為遇上小人不得志,還酗酒呢?”

“咳,她自己告訴我的呗。”老頭優哉游哉地吐出一口煙圈,“她自己說她那丈夫每天晚上收工也不回家,在外頭跟人鬼混,半夜才回。這樣男人我見得多了,外面受氣裝孫子,晚上多灌幾口馬尿,回家跟自己媳婦耍威風,甭管他因為什麽不得志,這樣的人肯定不從自己身上找原因,多半都賴在別人頭上,‘遇上小人’肯定是他自己的說辭。再說這女的,我看她也不是什麽忍辱負重的性格,肯定兩口子沒少打架,跟這樣人過日子,她能不暴躁麽?”

寇桐就笑了起來:“那你怎麽知道人家孩子成績不理想呢?沒準孩子特懂事,不都說窮人孩子早當家麽?”

“我什麽時候說過孩子成績不好了?”季神仙老不正經地一樂,“我就問她‘孩子最近在學校沒什麽問題吧’,要有問題她自然以為我說中了,要沒問題,我再說句‘那就好’不得了麽?上回她來的時候,包裏還有給孩子買的考試模拟卷子,我瞄見了一角,我就知道她們家肯定有個這麽大歲數的孩子,就算孩子在學校沒問題,她一聽,也覺得我不是在問沒用的問題,這是在給她提醒,孩子正在關鍵時候,當然要防患于未然。”

寇桐啞然,突然覺得,這些老算命才是真正的專家。

季神仙打量了他一下,說:“你怎麽有空來我這,不出去鬼混了?”

“腿不方便。”寇桐臉不紅心不跳、坦蕩地說,“前一段時間出門出了點意外,把腿摔折了,剛拆的石膏,現在還使不上勁呢,不是掃興麽。”

季神仙看着他臉上戴着的眼鏡,很不爽的“哼”了一聲,咕嘟一句:“藏頭露尾。”

“我就是……突然想找你坐一會。”過了一會,寇桐才低聲說。

“找我坐着行,你把眼鏡摘了,看這。”季神仙在自己的眼睛上比劃了一下,他不知什麽時候把墨鏡取下來了,兩只眼睛不但沒瞎,反而帶着一種老人特有的銳利。

寇桐遲疑了一下。

季神仙猝不及防地一把撸起他的長袖襯衫,常年穿長袖襯衫的寇醫生小臂上那些亂七八糟的劃痕就顯露出來,那些傷痕大多是利器劃的,還有些是煙燙的,劃痕都是外深裏淺,竟然像是……自己弄的。

季神仙冷冷地說:“這我都看過,你還怕我看哪?”

寇桐苦笑一聲,把袖子放下,袖口的扣子系好,摘下眼鏡,靜靜地看着季神仙。

“又做夢啦?”老頭吧嗒吧嗒地抽着煙問。

“嗯。”寇桐十指交叉,胳膊肘撐在桌子上,“這回我把鏡子砸了,它也碎了,但是裏面的人還是沒出來……我感覺……好像一輩子也出不來了。”

季神仙沒言聲。

“起來以後,我看見我房間的那面鏡子,我下意識地就做了一個跟夢裏一樣的動作——我對着鏡子笑了笑,可是鏡子裏的人卻沒對我笑,那時候我突然覺得……”

“鏡子裏出現了另外一個人?”季老頭問。

“不……是我被關在了鏡子裏,我差點又把鏡子砸了,直到我同事叫了我一聲,才回過神來。”寇桐皺皺眉,表情突然有一點疲憊,“當然,這也可能是我早晨睡迷糊了,可是季老,咱們都不自欺欺人,我怕……再這麽發展下去,這會變成一種幻覺。”

老頭皺起眉:“怕被關在鏡子裏,你這是一種什麽焦慮?你進過自己的意識空間麽?”

“進過,很不穩定,相當容易崩潰。”

“唔……”老頭想了半天,才慎重地開口說,“寇桐,你是不是有點怕……”

然而他這話還沒說完,寇桐兜裏的手機就響了起來,他拿起來看了一眼來電顯示,順口解釋:“是蘇輕,我昨天托他給我查個人……喂?”

電話接通的一瞬間,寇桐身上隐隐的焦慮、蒼白和憔悴神奇地全部失蹤了,仿佛他又是那個給點陽光就燦爛、快樂得長不大似的男人,說了沒兩句,他就匆忙站了起來:“我知道了,謝啦……行,沒問題,下回請你吃飯。”

然後急匆匆地跟季神仙打了聲招呼:“今天有事,不說了,下回再找你。”

就轉身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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