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記憶芯片

老田面色非常古怪地看着黃瑾琛,歡歡蹦跶到椅子上,兩條前腿搭在桌子上,伸着舌頭,也瞪着一雙無知的大眼睛看着黃瑾琛。

一人一狗的眼神把黃瑾琛從迷茫狀态裏拉了出來,然後他終于意識到,自己幹了一件傻事。

老田就笑了起來,黃瑾琛趕緊說:“大叔,你就當我剛才在夢游,胡說八道吧。”

老田摸了摸歡歡的狗頭,說:“我小兒子問過一個和你一樣的問題,不過那還是在他青春期的時候。”

黃瑾琛嘴角抽動了一下,想解釋自己其實不是個青少年,後來又覺得這句話說出來太傻,弄得他自己好像個欲蓋彌彰的小處男一樣,于是忍着沒出聲,自暴自棄地等着聽這位前輩高人的高論。

老田說:“有一個元曲裏的句子,我覺得很有道理,你可以聽一聽。”

黃瑾琛面癱着說:“完了,這個不懂,我就知道‘床前明月光,地上鞋兩雙’。”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老田沒理會他,徑自慢悠悠地念着,看着小狗對迷失大齡青少年黃瑾琛失去了興趣,開始咬桌布玩,“有時候,一個人一輩子也不會理解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不管是每天憧憬浪漫愛情的小女孩,還是你們這些自以為混成了老油條、不再相信戲文裏的話的人,其實都不明白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

黃瑾琛想了想,說:“我不是老油條,寇桐才是。”

“我的意思是,人,到什麽時候要說什麽話,有的人一輩子也不相信有‘怦然心動’,有的人就是覺得人與人之間會‘一見鐘情’,其實對與不對都是相對的。如果你相信,卻一輩子也遇不到那麽一個人,那你就信錯了,但是呢,如果你不信,有一天真的因為一個人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也就明白什麽叫‘才會相思,便害相思’了。”老田說,“世界上就是有一些事,是非常玄妙的,靠你們那些理論解釋不了,也難以理解,非要親自嘗一嘗才知道酸甜苦辣,現在你不就嘗到了麽?”

黃瑾琛覺得“老而不死是為賊”這句話是有道理的,起碼他感覺自己被老田說動了,于是他問:“那你覺得,這件事是怎麽發生的呢?”

“那誰知道呢?”老田被他逗樂了,“年輕人,我問你,人這一輩子,有那麽多藥,那麽多養生方式,能預防各種各樣的疾病,有那麽多安全措施,預防各種各樣的事故,為什麽這麽嚴防死守,小心謹慎,卻每個人都有死的那一天呢?”

黃瑾琛想了想,回答說:“動物都有壽命,什麽機器用百八十年也該報廢了。”

“可以換零件啊。”老田說,“反正我以前是那麽想的,現在科技這麽發達,我聽說連基因都能随便移植,個把器官又算得了什麽呢?原來是活人身上的器官移植,現在都能人工培養了,為什麽不能哪壞了就換哪呢,人不就可以一直活下去了麽?”

“連基因都能随便移植”這句話叫黃瑾琛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他的眼神沉了下來,桌子那頭叼着桌布的小狗感覺到了什麽似的,瑟縮了一下,帶着一點畏懼和探究看了黃瑾琛一眼,後來“嗚嗚”地叫了兩聲,蹦進了老田的懷裏,不玩了。

“是啊,”他用一種異常平板的語氣說,“連基因都能随便移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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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不行,人還是不能長生不老。”老田像是沒有發現他的異常,接着說,“你再想,為什麽碳這種元素,組裝一下,要麽成為黑灰,要麽成為鑽石,還能成為血肉之軀呢?假設這是有科學依據的,那為什麽就會那麽湊巧,組出了人這種動物呢?人身上有那麽多的元素,元素變成分子,再是細胞,那麽多種類,哪一點出錯也不行,這樣大的一個工程是從哪來的?即使你知道了這些東西,給你同樣多的材料,你也不可能變出一個人來,最多弄成一具身體,可那也不是人……”

“寇醫生說心理學其實是生理學的一種,你可以和他讨論一下這個問題。”黃瑾琛有些不耐煩,随口打斷他。

老田沒有在意他的無禮,只是以一種近乎洞悉的目光看着他說:“心理學家不是萬能的,任何專家都不是萬能的——因為活着本身,就是一種奇跡。”

“不要執着于‘它是從哪來的’,就好像不要執着于‘人是從什麽進化過來’,‘為什麽我是我,而不是其他人’‘世界上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這些問題一樣。”老田最後總結說,“它們是沒有意義的,因為即使有兩條時間軸,人也不可能摸索回過去,你只是當下這個你。”

黃瑾琛的目光定在了老田身上,他的眉長而略粗,像是一筆濃墨重彩,目光仿佛有重量,裏面有股詭異的壓迫力,叫人擡不起頭來一樣。歡歡梗起脖子,緊張地尾巴尖都顫了起來,跑調地“汪”了一聲。老田卻表情坦然地與他對視——好像他已經修煉到了頭,無所疑惑,也無所畏懼似的。

過了一會,黃瑾琛才慢慢地點了點頭,說:“聽起來挺有道理。”

随後他笑了起來:“可是我怎麽覺得,你是在用一大堆繞來繞去的道理忽悠我呢?”

歡歡歪頭看了看他的笑容,慢慢地平靜了下來,尾巴也不顫了,表情有點疑惑。黃瑾琛伸長手臂,在它腦袋上摸了一把,它小心翼翼地湊過來,用鼻尖仔細地聞着,好像确認這個是不是認識的人一樣。

等黃瑾琛回去的時候,發現寇桐已經回家了,他感覺才在老頭那坐了不大一會,這邊天已經黑了,果然在兩條時間軸上蹦來蹦去容易小穿越一下,寇桐正獨自在書房擺弄着一個小小的黑匣子。

這玩意別人不認得,黃瑾琛一眼就看出來了——這和當時他第一次進大鍋爐的時候,寇桐從樹下挖出來的那個東西一樣,是這裏的操控匣子。

然而看着寇桐凝重的表情,就知道沒那麽容易。

“怎麽?”黃瑾琛問。

“不知道,”寇桐掀開操控匣的蓋仔細查看,“這是我在一個賣二手家具的老頭那發現的,不知道什麽情況,好像被當成舊家電賣給他了,但是當中好像缺了個件……瑾琛,把改錐遞給我。”

黃瑾琛應了一聲,目測了一下螺絲的型號,從旁邊攤開的工具盒裏的撿起一把改錐遞給他,寇桐頭也沒擡地就去接,沒判斷準距離,正好在黃瑾琛的手上抓了一下,然後才摸到改錐,拔了兩下,沒能從黃瑾琛手心裏拔出來,于是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啊……哦,給你。”黃瑾琛回過神來,匆忙撒手,在寇桐沒注意到的時候,用一種很複雜的目光看着被他不小心攥了一把的地方。

的确不一樣,黃瑾琛認真地想,怎麽被他碰過的地方感覺就那麽不一樣呢?

寇桐擰開操控匣的蓋,裏面線路套線圈,線圈連芯片的,寇桐撥了幾下,就皺起眉來:“核心記憶芯片不見了。”

“啊,什麽?”黃瑾琛還沉浸在剛才那個無厘頭的問題裏,一不小心整個人的智商已經沉底了,壓根沒聽見寇桐說了什麽。

好在寇桐在面臨一個嚴峻的問題,沒發現黃大師的短路情況,他非常仔細地從加密的保險箱裏取出設計稿,一點一點地對照着操控匣裏的元件,又重新檢查了一遍,然後改錐在手指間慢慢地轉了一圈,“啪嗒”一聲掉在了桌子上。

黃瑾琛在他對面坐下,寇桐把最上面的線路撥開:“你看,這一層是中心處理器,總共有六個芯片,其中這塊核心記憶芯片是最重要的,儲存着整個投影空間生成的方程式,沒有這個,等于我們無法知道自己是通過那一條線路‘來到’這裏的,也就無法和外面的機器産生聯系……為什麽偏偏丢了的是這一塊?見鬼。”

黃瑾琛勉強把注意力集中在這只至關重要的匣子上:“……應該不可能是被人故意拿走的,假設有這麽一個人,想阻止你拿到操控匣,他可以把整個操控匣都帶走,這玩意不大,不存在攜帶不便的問題。”

寇桐煩躁地嘆了口氣,往椅子背上一靠,嘆了口氣,攥了一下拳頭,手指的關節發出一陣脆響——沒有核心記憶芯片,任他是神仙也無法推算出這個複雜的界面形成的公式,更不用說和外面聯系了,操控匣等于沒有。

如果真的像黃瑾琛說的那樣,裏面的芯片是被人無意拿走的,那麽小那麽脆弱的一個東西,會不會被弄丢?會不會被損壞?也許拿走它的只是個好奇心很重的青少年,拿去随便裝在他一個什麽電動小汽車上,發現沒反應就随手扔掉了,也許……

“有沒有備用的?”黃瑾琛問。

寇桐搖搖頭,有氣無力地說:“這個就是備用的,真正的操控匣在我被當成意識主體卷進來的時候,就因為被強行剝奪權限損壞了。”

黃瑾琛也不知道怎麽辦了——他不是技術型的人才,而且他現在的注意力全在“別的”事上,其實也不大關心自己能不能出去。

寇桐坐在那裏糾結了半天,也想不出有什麽主意來,于是深吸一口氣,從椅子上蹦起來,一掃方才的頹廢,中氣十足地說:“沒事,車到山前必有路,反正鐘将軍他們遲早會發現投影儀的問題,基地的技術人員也不是養着吃閑飯的,我再想想別的辦法……”

他推開書房的門,對廚房喊了一聲:“餓死了,媽,晚上吃什麽?”

寇桐剛才在咬自己的手指,黃瑾琛看着他的背影默默地想,經過很長時間的觀察,黃瑾琛發現寇桐其實沒有什麽小動作,或許因為專業的緣故,他對自己的肢體語言控制力比一般人都強很多,直到剛才。

寇桐用力靠在椅子背上的那一刻,黃瑾琛從他臉上看出了一種壓抑不住的焦慮,這種焦慮叫他連把自己的手指頭被咬出血來都沒有發現,然而五分鐘不到的功夫,他居然又活蹦亂跳了。

沒心沒肺,耐打擊程度非常高……黃瑾琛坐在那模仿着寇桐剛才的動作,輕輕地咬着自己拇指,花癡地想:不錯,我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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