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回憶

疼，真的疼。像是把什麽粘在腦血管中的東西生生撕開又扯出來，疼痛讓黎洛的頭腦清醒了一些，朦胧中似乎聽到有聲音在頭腦中命令，不準動，不準開口。那個聲音非常空，遠遠的像是吊在天邊。黎洛想握拳，想張嘴說話，可是他什麽都做不到。黎洛憤怒，試圖掙開眼睛。

那個聲音發現他的反抗，驟然加大音量，依舊是那兩句話，不準動，不準開口。

黎洛的意識再次模糊，可緊接着就是更劇烈的痛苦潮水般湧來，徹底淹沒了黎洛的所有理智，催眠再也抵不過本能，黎洛雙手緊握成拳，張開嘴發出痛苦的嘶嚎。

意識模糊、疼痛、反抗，往複循環，黎洛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血順着嘴角流下來，極為駭人。醫師們悚然，連忙沖上去給黎洛系上口巾，免得他咬到自己的舌頭。黎洛沒辦法叫出聲，只能從喉嚨裏發出啊啊的痛呼。

黎烨等人站在隔離玻璃外，連羅森都收了驕傲的表情，嚴肅地盯着房間正中，被綁在一張椅子上，頭上插滿了線的黎洛。電解質順着黎洛頭上的線流下來，混着汗液打濕了他的頭發，讓他看上去更是狼狽。兩位醫師坐在儀器前，不眨眼地盯着儀器上的各項數值。

房間內響着柔和的民謠，氣氛詭異得讓人起雞皮疙瘩。

黎烨攥着木質扶手，每當黎洛的嘶吼響起，他都會驟然收緊手指，指節青白，失去所有血色。

在黎洛再一次渾身抽搐的時候，一聲巨響，衆人驚愕地向黎烨看過去，實木的欄杆被黎烨從中掰斷，尖銳的木茬刺破了黎烨的手臂，鮮血滴答滴答地落在地面上，散發出粘膩的腥味。

黎烨目光冷淡地掃過一邊吓傻了的侍從：“收拾一下，找一位醫生來。”

“是、是。”

羅森默然不語。

顯然，莫裏斯皇室對于黎洛與裴燚有聯系這件事并不感到意外，這很好，這意味着沒有什麽會繼續威脅黎洛。可是……他剛剛看到了黎洛脖子上深粉色的印記，再看看黎烨的行為，一切都很明顯。好吧，他沒立場說什麽。不過黎洛還會回到凱奇星系嗎？

可能是劇烈的痛苦，可能是心理暗示的解除，黎洛眼前出現了奇怪的情景，那是從來不存在于他腦海中的記憶。他站在第三視角，冷眼旁觀。

一臺機器舉着明晃晃的手術刀不停地晃，不遠處站着兩個穿着白大褂的人，正在竊竊私語，黎洛聽到一句“殿下說手術盡快”。躺在手術臺上的正是黎洛，與現在的自己長得很像，只是身形更為修長，肌肉更有力。手術臺上的他緩緩地睜開眼，那是一雙與現在完全不同的眼睛，銳利、冷厲，還有藐視。兩個白大褂被這雙眼睛刺了一下，即将死亡的恐懼讓他們癫狂，面對着曾經無法企及的強者，他們産生了扭曲的快感：“你看什麽？你馬上就要變成一無是處的廢人了，快些求我們，說不定還能有一幅好點的新身體！”

手術臺上的黎洛冷冰冰地看着他們，眼中的藐視絲毫不少，完全不擔心自己即将遭遇什麽。那兩個人越發瘋狂：“說話！求我們啊！”

黎洛緩緩阖上眼睛，從頭至尾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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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術刀落了下來。

三個人瞬間化為光點消失，周圍的光線變暗，夜幕降臨。擡頭就是遙遠的太空，隕石流星閃閃發亮，可是近處卻煙塵彌漫。煙塵中，各種太空垃圾受磁暴影響不停地飛舞，響亮的破空聲時不時響在耳邊。兩架機甲依偎在一起，合力撐起的保護罩流光溢彩。兩架機甲腳下坐着兩個人，中間隔了很遠的距離，互相之間沒有交流。過了很久，防護罩越來越薄，兩個人對視半晌，同時笑了一聲。黎洛摸了摸賓尼的腿，語氣很平靜：“兇多吉少。”

黎烨走過去站在他身邊：“總會逢兇化吉的。”

黎洛噗嗤笑出來：“羨慕你的自信。”

就連黎洛都不得不承認，和那個時候的自己比起來，現在的他像是被呵護過度的植物。大概強者總是有相似之處，那個黎洛單單站在那裏都是聚光體，耀眼奪目，強大自信，張揚銳利，無所畏懼。

防護罩漸漸撐不住了，兩架光腦機甲也開始受到強大又混亂的磁場影響，聲音變成了滋滋的電流聲。風聲越來越大，像是響在耳邊。

“我給自己設想過很多種結束時的場景。”不知道黎洛想到了什麽，忽然笑起來，“比如死在戰場上，容良把我背回營地去，我的士兵們會為我哀悼祈禱；再比如耄耋之年垂垂老矣，功成名就再無遺憾，跟一堆軍功章一起火化埋葬；好吧，狡兔死走狗烹也偷偷想過……但這樣的結局确實從沒想到。”果然生活最多彩，不到最後一刻沒人知道會是什麽發展。

說完，黎洛擡頭看向黎烨，目光灼灼：“這些年多謝你，如果有下輩子，我還願意與你做對手——如果不在戰場上更好。”

黎烨與他對視幾秒，向前一步，對黎洛擡起雙臂。黎洛怔愣一瞬，而後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走過去給了黎烨一個擁抱，用力拍打黎烨的後背，像是久別重逢的戰友：“以前都是在心裏說，這次終于能說出來了，不過可能也是最後一次。再見。”

二人身上都是風沙的味道，黎洛的作戰服滿是沙土，軍靴髒得看不出底色。可是……人都快死了，誰他媽在乎。

黎洛放開黎烨，對着遙遠的夜空，作出擁抱的姿勢，像是在軍中動員時一樣大喊，铿锵有力，響徹長空：“祝——凱旋！”

風沙揚起，遮住了眼前的場景，人影漸漸模糊，最後，兩架碩大英武的機甲也徹底消失。

黎洛微微閉眼，等待下一個場景的來臨。

這一次是戰場，戰鼓喧天，煙塵缭繞，補給飛船在不遠處的低空發出震耳的轟鳴聲，遠程攻擊武器運載車在陣列後方排成一列，機甲戰士站在一邊緊張防衛。無人偵察機不停地往回，偶爾丢下幾顆□□，又轟鳴着馬達從嗆鼻的煙霧中穿過。本就全是砂石的地面千瘡百孔，工兵車一遍遍地來回，把地面碾平。

士兵隊伍前方排列着一排機甲，其中最高大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架純白色機甲，伫立在隊伍正中央。黎洛知道，那是自己和賓尼。

戰前的氣氛無比壓抑，塵土飛揚的軌跡都格外刻板。不遠處傳來轟鳴聲，高大的機甲在煙塵中若隐若現。

黎洛以為會有更詳細的東西出現，比如對敵方，比如容良，再比如戰鬥過程，不過都沒有，白色機甲動起來的那一剎，眼前的景象轟然崩塌。

回想剛剛的一幕，黎洛恍然後退，胸口處無比煩悶，緊接着出現的場景讓他更加焦躁，是裴燚。

這個時候的黎洛應該只有十三四歲，臉龐依舊顯得稚嫩。裴燚正拍着他的肩鼓勵他：“做的不錯。”

黎洛明顯非常開心，露出一嘴小白牙：“應該的。”

裴燚摘下白手套：“好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明天交給我一篇關于這一戰的論文。”

正在給壁爐裏添柴的黎洛頓時苦了臉：“什麽時候要？”

裴燚拿過黎洛進屋就準備好的毛毯蓋在腿上：“明天晚上。出任務也不能把學習落下。”

黎洛蔫了，把溫好的水袋塞給裴燚，轉身出門。

這段記憶莫名其妙，旁觀的黎洛甚至只在最開始煩躁了一瞬，而後坐在暖爐旁邊，安靜地等待這段記憶過去。他摸了摸自己隐隐作痛的唇角，冷笑一聲。

或許因為黎洛不感興趣，這個場景只是一閃而過，而後出現的就是黎洛還沒有開始流浪的幼年。

不亞于莫裏斯的富麗堂皇，兩個小男孩站在宮殿正中央。黎洛說不清心裏什麽感受，走到兩個小男孩身邊，蹲下身，仔細地聽他們說話。

更矮一些的那個一臉嫌棄地扭過頭：“我才不想跟你們一起去。”

高一點的那個也是小短腿，渾身肉乎乎的，信誓旦旦地保證：“我會給你帶禮物的。”

幼年的羅森殿下偷偷用餘光掃黎洛的表情，而後一臉寬宏大量地說：“誰想要。”

黎洛并不生氣，擡手摸了摸羅森的頭。羅森殿下憤怒地打掉了黎洛的手：“你、我……如果你準備的禮物讓我滿意，我就不追究你拍我頭的事了。”

小小的黎洛驚奇地問：“為什麽不可以拍你的頭？”

羅森鼓起腮幫子，視線飄開：“父親說，拍頭會長不高。”

眼前的景象再次消失，燈光明亮起來，黎洛茫然地盯着天花板，久久沒有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