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前方依舊擁堵, 日光從車前折射進來,照亮了半個車廂。

理智告訴江旭現在應該收回目光,改換其他話題聊天。

他目光一瞬不瞬盯着沈知夏, 半晌卻只得來一句。

“……那現在呢?”

情感難得占了上風, 江旭動了動雙唇,艱難找到了自己的聲音:“如果我現在喜歡你呢?”

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做到诙諧, 做到漫不經心,可惜最後還是失敗了。

沈知夏愕然睜大的雙眸已經挑明了一切。

在她眼中, 他們那一段不算善始善終的合作只是江旭千千萬萬交易中的一個。

沈知夏從來都沒想過江旭會動真情。

車廂的氣氛一下子變得耐人尋味, 安靜、落寞。

飄忽不定的塵埃在空氣中做着無規則運動。

直至前方道路重新恢複通暢, 街邊的建築物換了好幾輪, 江旭還是抿着唇,一言不發。

可惜指尖泛起的白色還是暴露了他此時的心煩意亂。

年輕氣盛只适合用來形容年輕人, 江旭早已過了那個年齡。

所以當時看見沈知夏錢夾藏着的秘密,江旭第一時間是憤怒,繼而卻是質疑。

畢竟這三年多, 他從未見過照片上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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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星臨的事不難調查,江旭不費什麽功夫就查到了當年沈知夏被拐走的事。

那是沈知夏和徐星臨唯一有過交集的夏天。

男孩永遠青澀、永遠年輕留在了墓碑上。

江旭看見後續的那一刻, 只覺得無邊的悵然和惋惜。

再後來, 他刻意和沈知夏拉開距離, 故意将自己的時間都安排得滿滿當當。

江旭以為只要就能回到正軌。

然而他還是失敗了。

生活不是無痕浏覽, 沈知夏早就占領了他生活的點滴。

看見沈知夏和陸衡待一起時, 江旭沒來由的會慌亂, 會失神, 會束手無措。

那是江旭從未有過的情緒。

落日逐漸西斜,漸漸的,天上已經有了明月的輪廓。

車子終于還是在黃昏中停下, 穩穩當當停在了小洋樓前邊,落日拉長了世間萬物的影子。

車子熄火的聲音攔截了江旭所有的思緒。

沈知夏好似才從詫異中喘過氣。

她回頭,一輪紅日正好在女孩身後高挂。

江旭心跳驟停。

沈知夏直直盯着江旭,似是在做最後的宣判。

“江旭,我不值得被人喜歡。”

……

過完兩人世界的姜藝終于有了閑情雅致開始關心兒子的終生大事。

起初還以為是兩小朋友鬧脾氣,又或者是江旭将人惹毛了。

那時姜藝還壞心眼和丈夫笑話兒子,說他就是恃寵而驕,仗着沈知夏的喜歡胡作非為。

結果觀察了幾天,姜藝終于覺出不對勁。

江旭的狀态不是說不好,只能說太不好了。

他像是個上了發條的工作機器,生活除了工作,再無其他。

好幾次姜藝提起沈知夏,都被江旭拿別的話題搪塞過去。

話術是做生意的第一課,江旭從未想過它會做這樣的用途。

沈知夏徹底消失在江旭的生活中。

她說的不招惹,就真的不會招惹。

江旭有時都懷疑泾渭分明這個詞是為沈知夏量身定做的。

只要自己出現的場合,沈知夏斷然不會靠近。

就連姜藝的邀約,她也委婉拒絕了。

沈知夏明明白白在告訴江旭,她可以接受江旭将這段關系當作交易,可以接受作為合作夥伴的江旭。

除了伴侶。

感情用事是生意場上的大忌,江旭卻精準無誤踩了進去。

生活不可能因為少了誰就停止前進,自從那天江旭送自己回家後,沈知夏都刻意避開江旭。

其實兩人之間的交集本來也不多,圈子裏的酒會沈知夏本來就很少參加,只要不單獨見人,遇見江旭的概率基本等于零。

只是沈知夏沒想到自己會接到姜藝的電話。

電話中的女人聽着很是疲憊。

“知知,你能來一趟醫院嗎?”

起初沈知夏還以為是姜藝生病住院,匆匆趕去醫院後,才知曉生病的另有其人。

光潔白淨的病房內,入目是刺眼的白色。

病房的門虛掩着,隐隐可見裏頭的光景。

江旭在床上睡着了

“醫生說,是胃出血。”

沈知夏沒進去,只是陪着姜藝等在外面,聽着姜藝複述醫生的叮囑。

江旭老早就有胃病了,平時應酬時還會注意些。

然而這段日子江旭應酬不斷,他自己又沒個克制,住院是必然的結果。

“知知,你等會要不要進去看看……”姜藝試着提議,欲言又止。

“江姨,我過會得回趟公司,就不進去了。”

點到為止是成年人必備的技能之一。

姜藝望着沈知夏的眼睛,最終還是只輕輕嘆了口氣。

拍了拍沈知夏的手背,說了個:“好。”

姜藝還不知道兩小的發生了什麽。

她一直以為,就江旭以前做過的那些混賬事,沈知夏心如死灰是正常的。

也沒強求人留下。

只是進屋時看見自家兒子靜靜躺在病床上,雙目放空盯着窗外時,姜藝還是忍不住心疼。

她踱步至窗前,幫忙拉了窗紗,擋住了窗口投射進來的一抹亮光。

“……走了?”

很奇怪,江旭以前也經常這樣面無表情,然而現在的江旭卻讓姜藝覺得陌生。

好像連最後幾分生機也無了。

還在輸液,江旭手背上還有針管,他卻等不及,直接撕開準備走人。

被姜藝喊了一嗓子才回頭。

“你身子還沒好,還想去哪?”

江旭随手拎起擱在沙發椅背的外套,他聲音還嘶啞着:“回公司,還有工作沒做完。”

明顯是借口。

姜藝勸說無果,只能側開身子讓步。

不過卻沒讓江旭直接開車,打電話通知了司機過來。

車子在林蔭小路穿梭,兩側簌簌落葉往下,堆砌成了一幅初秋的畫面。

夕陽西下,像極了江旭那天送沈知夏回家的黃昏光景。

那天沈知夏也是這樣,隔着半臂距離,用她那一雙平靜無波的眼睛望着江旭。

輕而易舉推翻了江旭所有的喜歡。

“江旭,你不是喜歡我,你只是不甘心而已。”

不甘心一直追着跑的人突然不見人影,所以才會覺得不适應、不自在。

沈知夏像個冷靜的旁觀者,全盤否定了江旭對她所有的感情。

江旭緩緩收回了落在窗外的視線。

天氣漸漸入秋,街道兩旁的梧桐樹葉又到了枯萎的季節。

洋洋灑灑的落葉掉了一地。

沈知夏和陸衡的新戲也在這個秋天搬上了日程。

藍白校服是所有校園劇的标配。

窗外梧桐樹聳立,沈知夏和陸衡坐在教室中央,聽着導演給自己講戲。

雖然不是科班出身,不過好在陸衡好學,現在的演技也比之前高出了一大截。

然而今天導演卻遲遲對這段劇情不滿。

“感覺這裏的劇情有點平,沒什麽沖突。”

拍戲時臨時遇上改劇本是常事,沈知夏也不急,只是挨着躺椅坐一邊,等着導演和編劇最後的商讨結果。

期間小漁還偷偷送了一杯咖啡過來。

“知知,這是今天最後一杯了。”

沈知夏最近基本都是靠着咖啡續命,精神嚴重不濟,就連曾姐也覺察出不對勁。

耳提面命了小漁控制沈知夏咖啡的用量。

可惜效果甚微。

編劇将新改的劇本送過來時,沈知夏的咖啡還剩半杯。

看清重改的劇情後,她手一抖,差點将剩下的半杯往劇本上灑,還好小漁眼疾手快幫忙拿開。

“知知,你小心點。”

小漁倒是不怕沈知夏弄髒劇本,只是怕她灑一身燙着。

“我沒事。”

話是這麽說,然而沈知夏的聲音卻明顯不鎮定,眼神飄忽了好一陣,好半晌才強迫着自己将注意力放回劇本。

導演怕沈知夏不理解,還特地過來幫忙講解。

“這裏小蔣的情感變化做了修改。”

沈知夏扮演的女孩叫小蔣,之前對陸衡扮演的學委一直是暗戀的狀态。

直到班上來了一個插班生。

插班生是從鄉下來的,比不上小蔣張揚自信,所以一直是小蔣帶着人融入集體。

甚至還告訴了插班生自己喜歡學委,連着自己準備在聖誕節寫信告白的事也告訴了插班生。

可惜那封信卻始終沒有回音。

小蔣以為自己被拒絕了,黯然神傷。

直到後來一次不小心看見插班生的日記,小蔣才知道自己的信是被插班生偷偷丢掉了。

小蔣憤怒找了插班生對質,并迅速和對方劃清了界限。

她沒想到一周後,插班生會從天臺墜下,正好落在小蔣坐的窗前。

鮮血染紅了半片草坪。

說不出的觸目驚心。

沈知夏從拿到劇本開始,就一直心神不寧。

後來所有的拍攝也證明的沈知夏的狀态不佳。

“——重來!”

“——重來!”

連着重拍了幾條之後,導演終于忍不住,拿着劇本過來敲沈知夏。

“小沈,你今天怎麽回事,剛才不是還好好的嗎?”

“你的眼睛應該是看着窗外,所以她跳下的時候,你才會第一時間注意到。”

導演喋喋不休說了一大堆,最後還額外讓沈知夏多休息了十分鐘。

為了追求美感,所以導演是卡着黃昏的時間拍這條,勢必要在日落之前完成拍攝。

然而連着拍了三條之後,導演還是忍不住,将人訓了一頓。

“小沈,你剛剛一直在盯着黑板幹嘛?”

“而且你又沒有未蔔先知的能力,怎麽可能還沒看見人跳樓就先害怕上了?”

導演說得句句在理。

衆目睽睽之下,沈知夏第一次覺得坐立難安。

她努力說服自己看一眼窗外。

就一眼,一眼就好。

心跳持續加速,牆上的鐘表又多出一圈。

沈知夏清楚聽見了導演喊“action”的聲音,以及各攝像機準備就緒的動靜。

劇中小蔣正在上英語課,老師是學校特聘的外教,一口倫敦腔純正非常。

外教聲音很好聽,伴着窗外徐徐鳥聲。

小蔣單手捧着腮,右手還在對着黑板抄筆記。

忽的,一聲急促的鳥叫打破了所有的平靜,像是所有恐怖片的開端。

小蔣下意識擡頭往外望去。

只是為了演戲效果,自然不可能真的讓演員從高空墜下,所以這一部分全靠沈知夏自己的想象。

盛夏、高空、墜樓、愧疚。

每一個詞都在提醒着沈知夏十幾年前看見的那一幕。

神經被牽動,精神被控制。

心跳如擂鼓。

“I heard the echo,from the valleys……”

窗內是徐徐的朗讀聲,窗外是滿目的秋色。

臺上,外教還在做翻譯,泰戈爾的《生如夏花》。

“……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臺下,沈知夏右手無意識轉動着筆,微微泛白的面孔暴露了她此時的不安和緊張。

她緊緊抿着唇,只是不經意瞥一眼窗外。

呼吸忽的驟停。

意識失去的前一秒,沈知夏只記得有人及時伸手,擋住了她所有的視線。

男人熟悉的香水味在鼻間蔓延。

白蘭地、修容皂、零陵香豆。

是江旭常用的那款香水味。

“別看,沈知夏。”

“——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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